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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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墨学决非本于印度再质胡怀琛先生

论墨学决非本于印度再质胡怀琛先生一、《关于〈墨子学辨〉的话》的辨证四年前,胡怀琛先生在《东方杂志》上创墨子是印度人之说,当时就有郑师许先生等的非难,我当时以为这是一时的怪论,经明达学者之辨证以后,不久当可平息。岂知胡先生的怪论,愈发愈厉害,竟把墨学也算出于印度,堂堂的刻起书来,还堂堂的挂着金字招牌,命曰《墨子学辨》。去年我偶然翻到这书,受求真心的驱使,作了一...

论墨学决非本于印度再质胡怀琛先生

一、《关于〈墨子学辨〉的话》的辨证

四年前,胡怀琛先生在《东方杂志》上创墨子是印度人之说,当时就有郑师许先生等的非难,我当时以为这是一时的怪论,经明达学者之辨证以后,不久当可平息。岂知胡先生的怪论,愈发愈厉害,竟把墨学也算出于印度,堂堂的刻起书来,还堂堂的挂着金字招牌,命曰《墨子学辨》。去年我偶然翻到这书,受求真心的驱使,作了一篇《墨学非本于印度辨》载在《大陆杂志》(一卷六期),也算是尽了读书人的一些天责。指导后学,自愧未能,贻误来者,万万不愿。

自从我的辨难文发表以后,也从未征求他人的意见,自愧区区小文,不当大雅,并没有像胡先生的“求之湖海名流”,以为学术比不得别的,决不因湖海名流的一言就能论定的。况吾这人又素以借光为可耻的。直到今年四月间,胡先生对于我这逐条的非难,毫无动情,我很私自欣慰,以为这怪论大概可平息了,后来想想还有些不安心,于是直接请问了一声胡先生。岂知胡先生仍不赞同我说,以为最大缺点,不曾在反对之地位(认墨子为中国人)解说,胡先生除直接通信外,还把这信附加了一段,命为《关于〈墨子学辨〉的话》,刊在《大陆杂志》来答我,并列举了蔡孑民、马相伯诸先生的话!

胡先生以为“如认墨翟为中国人则有下列各问题,不易解决:

(一)思想不类。

(二)文体不类。

(三)其学术之源不清。

(四)其学术之流不明。

(五)何以其书中言外国风俗?

(六)何以其书中言外国器物?

(七)国籍不明。

(八)姓名可疑。”

这是胡先生由全书辨证里归纳出的要点,我前文已把胡先生的十大辨证都一一校正,都一一解说,这总结当然不生问题,各点均已突破,全阵线自然溃散。胡先生对于我文以为最大的缺点,实不成其为缺点。关于难解问题之第(一)点,我在前文“正‘从哲学方面辨证’、‘从科学方面辨证’”二节已有辨证,认识论的当作哲学基础虽是近代的趋势,但在哲学初期发达时,便发生种种的解释,这是不可争的事实。古代希腊,有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等的主张。在古代中国,也有墨家、名家等的主张。墨家除治国平天下的哲学外,还研究宇宙论的,详拙作《墨经宇宙论考释》。宇宙论的研究在哲学初期发达时,也很普通的事实,在希腊哲学的初期,差不多集中在这宇宙论的研究上。像塔勒斯的以水为万物之原。安那克美奈斯以空气为万物之原。墨家之以物德如“坚”“白”等为万物之原,也并非奇事。至于近人的把宇宙论误解作自然科学,我已在《墨经宇宙论考释》一文中释明,在此可不再说。胡先生粗看了我那文字和图(原图刊误,已于《大陆》七期更正),说我所作的图,仍是几何中两圆相交不相交。我在前文上明明写着“是在论物之排列”(虽论墨学决非本于印度再质胡怀琛先生原文未详细说明),但已可见其大概,此非胡先生看错为何?我前天偶然翻到《国学丛选》第十集,见有胡先生的令兄胡朴安先生的《读墨子》,其反对“附会之说”甚烈,其言曰:“俞曲园谓近世西学中光学重学,或言皆出于墨子,……读古书最不可有此附会之说,古学自有好处,不必附西学而重。由陈出新,是在善学者,旧儒不知新学,每有此病。”此论颇允当,颇足以醒其令弟胡怀琛先生。惟不知如何,其令弟发此怪论后,朴安先生如此之正当论条,反不一见。

关于难解问题之第(二)点,我在前文“正‘从文学方面辨证’”一节中已论之,关于(三)(四)两点,更不成问题。墨学之起源,其主要原因:(一)时代之需要,(二)儒家之反动。当时的“王公大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当时的诸侯,又“必皆差论其爪牙之士,比列其舟车之卒伍,于此为坚甲利兵,以往攻伐无罪之国”。王公大人的为葬理,又必大棺中棺,百姓也都淫暴寇乱盗贼,墨子的主张尚贤尚同兼爱非攻等,无非是为了救时之急,墨家的有认识论、宇宙论,也是应有的,前已说过。墨学的又是儒学的反动,《淮南子·要略训》已说过:“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糜财而贫民,久服丧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我们从《公孟》篇中非儒的四理由看来,《淮南子》的话绝不是“任情臆造”的。

关于第(五)(六)两点,我已在前文“正‘从风俗方面辨证’、‘从器物方面辨证’”二节中论之。关于第(七)点,亦无问题,墨子国籍之不明,盖史籍无传记所致。从《墨子》书中探求,从墨子游历方向辨之,当为鲁国人。《贵义》篇称“子墨子北之齐”,“子墨子南游使于卫”,“子墨子南游于楚”,《公输》篇称“子墨子归过宋”,惟鲁足以当之。《鲁问》篇称“子墨子自鲁即齐”,又称“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鲁为墨子生国,故云“自鲁”,见吴虑不云自何处至何处者,因为同在一国。关于第(八)点,我在前文“正‘从姓名肤色方面辨证’”一节中,已申说之。

最奇妙的,莫如胡先生的二个譬喻,以为他说好比:“某甲为欧洲人,因其发黄,肤白,鼻高,眼碧,说英语(或法语),故知其为欧洲人。”

而我的驳语好比:“中国人之发亦有黄者,中国人之肤亦有白者,中国人之鼻亦有高者,中国人之眼亦有碧者,中国人亦有说英语(或法语)者,汝何以断定其为欧洲人乎?”

胡先生的怪论若果如其所譬,那真是千古不易之论,使我感佩到极点;何必要辨?不幸所譬与事实适得其反,是不可以不辨也。事实上胡先生所说是:“《墨经》出于《尼乾子经》,《墨经》与《百论》相关,墨书多科学如光学力学出于印度……故墨学本于印度”。

我的驳议是:“《墨经》不出于《尼乾子经》,《墨经》与《百论》不相关,墨书无科学……故墨学非本于印度”。

事实上一正一反,胡先生自以为乃合观各方面,而得到一总结论始认其为印度人也。我的驳议又未尝不然,谁是谁非,读者自能辨之,胡先生这一譬,譬得远离事实,先秦名家的多譬,就因“譬”这套把戏,最容易变。万不料今日之胡先生又踏先秦名家的覆辙。《墨子·小取》篇说:“辟也者,举他物而以明之也”。今胡先生所譬,虽举他物,非特不足以明之,而有违反之,非“诡辩”而何?

胡先生又以为我所论但枝枝节节,驳其一二。我前所作非难之文,虽不详,然颇要,所辨皆为胡先生主意所在处了,论墨学决非本于印度再质胡怀琛先生原文具在,决非胡说所能掩蔽。胡先生放弃了我所辨证几点,试问胡先生所说之根据又将安在?胡先生用了远离事实的譬喻,硬要说我根本错误,藉此不辨真正的学术,更藉此说“根本既错,枝叶皆非”的话,不作更精微的探讨,这是胡先生辩论的态度!胡先生说辨论要极力拣难攻之处而攻之。的确!但事实上胡先生并未放过一粒实弹,只是大放空炮,“蒙蔽旁观者之耳目”罢了,于对方阵线却丝毫未受摇动。

辩论学术以战争为喻,而命之为“论战”者,近人习用久矣,胡先生因我用“论战”这名,于是又藉此以为我心理有误,以为战争但求胜利,不问手段之如何,讨论学术与之绝不相同。真正讨论学术,固在求真理,真正战争亦未尝不在求真义,墨子也主张有义伐无义的。胡先生以为战争之方法,不嫌其狡,不嫌其险,然则虚伪之讨论学术又何独不然?胡先生以真正之讨论学术,与虚伪之战争比,自然大异,若与明枪交战之战争,亦全相同。若谓明枪交战之战争不多见,真正之讨论学术亦不多见,异说之起于沽名钓誉者,固比比皆是。我前所作非难之文,自以为很小心,处处以讨论学术为重,不意胡先生今此文竟远离学术而作此意外之辨。奇哉!

二、“答或问”的辨证

胡先生《墨子学辨》各条辨证,我在《墨学非本于印度辨》一文中辨证,现在胡先生既不细细反驳,自然再无申说必要。胡先生《关于〈墨子学辨〉的话》一文,完全远离事实,不谈学术,本无再辨必要,但深恐读者的受其荼毒,又不得不辨证之如上节。当我草《墨学非本于印度辨》时,因篇幅关系,未尝畅所欲论。《墨子学辨》中末附《答或问》一章,是前文所未及论者,《答或问》一章,是弥补全书空隙的,是借或人之问来解释的,全书既全穿凿附会,这补空隙的自可不论,徒废阅者之脑力,今胡先生一味否认余说,虽全无佐证,但此点似乎有再辨之必要。胡先生这补空隙的工作,恐怕补不胜补,所补的又不坚固,不能一触的。请看:

胡先生说:“或曰‘狄为正字,翟为假借字,凡古书用正字者多,用假借字者少,今周秦古书中一例作墨翟,可见墨翟不能为墨狄也’。答曰:‘古书用正字者多,用假借字者少,此说诚然。但墨翟之翟,已假定为人名,其最初用何字,以后相沿不改,所谓名从主人是也’”。

这怕又是胡先生所发明的公例吧?其实姓名之,不“相沿不改”,倒是极普通的事,杨朱之作阳朱,杨子居之作杨子取,宋釿之作宋牼,魏公子牟之作子莫,杞梁之作纪梁,不胜枚举。真正的姓名,改变有这样多,假使墨翟果为墨狄,是假定为人名的。翟是狄的假借,岂有原形完全不顾之理?岂有全用假借字而不用正字之理?

胡先生说:“或曰‘孟子言夷夏之辨,当时墨子果为外国人,孟子何不斥之’?答曰‘既称为翟,则于名字中指为外国人矣,何必更斥之乎’?”

胡先生也引过引用过《孟子·滕文公上》:“墨氏兼爱,是无父也”。墨子称氏;是孟子已把墨看作姓,孟子既把“墨”看作姓,“翟”自必看作名的,孟子怎样懂得千年后胡先生的高论呢?若作如胡先生所说,因于名字中能见为外国人而不斥,墨学于墨书中亦能见之矣,(墨书孟子是否见过,尚成问题,胡先生所说孟子有袭墨子处。孟子何必更斥之乎?)

胡先生说:“或曰:‘《墨子》书曾言男女嫁娶事,……如谓墨子无家庭观念,则其东来传教,即不应为此言矣’。答曰:‘此墨子为中国人言也。即如后世佛教东来,信佛教者岂必皆出家,所谓居士是也’……。”

案墨子竭力主张增加生育,墨子的主张早婚,不反对蓄私纳妾,以“不以伤行”为限,以为久丧的害在败男女之交,以为战争的害在使男女久不相见,是一贯的在使男女多交;一“无家庭观念”之出家人,竟提倡男女之交,真是千古笑话!即是为一般人民而言,也决不能如是,一人之言行决无矛盾若是者。墨子的主张男女多交,是在求“人民之众”,早婚是合墨家积极的基本法则——“各从事其所能”的,节蓄私是合墨家消极的基本法则——“凡足以供用则止”的,其一贯的出自墨子的主义,那里是传教的?

胡先生说:“‘或曰……在春秋时印度哲学既入中国,必有影响。何以墨子而外不闻他人有言佛学者?’答曰:‘何尝无之。使吾说成立,则今日认为晋人假造之《列子》,非晋人作品也,乃战国佛时作品。此真影响一也(《列子》书或有一小部分为后人所加)。墨子而后,庄子、孟子与之有关,略见于本文辨寓言一节,此其影响二也’。”

《墨子》书行于中国,庄子、墨子当然受其影响,然不能证其为印度哲学入中国后之影响。《列子》近人认为伪作,不仅因与佛教有关一端,为何庄子《天下》篇对此大哲学独缺而不列?《淮南子·要略》为何提及诸子而不独及《列子》?《周穆王》篇为何与汲冢出土之《穆天子传》类同?为何又有与《史记·管晏传》相同者,为何又有与《灵枢》同相同者?大要又与《庄子》同,先秦书籍决无如此与他书雷同(且有许多年代极晚)。如是这,决不能谓后人抄袭是书,为何后人不抄袭他书,独独抄袭此书?何胡先生之失察如此!若为此皆为后人所加,为何此书后人所加有如此之多?胡先生所谓一小部分,更不知何指?

以上所辨,是其荦荦大端,其他辨“日者所谓色黑”“墨学中有侠墨一派”“《琅环记》之姓翟名鸟”,皆无甚重要,不用多辨。并非“辨其枝枝节而驳其一二”,如不信请参阅胡先生的大著。如信了,大可不必看,“徒费阅者脑力”。论学者首贵平心,辨证务求确切。题外意气之争,最是无谓,谁是谁非,来日必有定论,中国学术界虽云纷乱,真理到底是真理。

二二,六,二七,草成

(原刊《历史科学》1933年第1卷第3、4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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