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湣王灭宋考——战国兴亡丛考之一
齐湣王灭宋考——战国兴亡丛考之一
在战国时,宋虽是小国,地方只有五百里(见《宋卫策》),可是到宋王偃那时,一面开拓领土,一面和秦、赵等大国结交,已俨然有大国的规模,所以齐湣王的灭宋,会引起列国的恐慌,造成秦合从攻齐的机会,这是一件值得我们细加检讨的事。
宋的灭亡,古书上往往说是由于宋王偃的无道昏庸。例如《史记·宋世家》说:“君偃……盛血以韦囊,悬而射之,命曰‘射天’。淫于酒、妇人,群臣谏者辄射之。于是诸侯皆曰‘桀宋’,‘宋其复为纣所为,不可不诛。’告齐伐宋。”《战国策·宋策》也说:“宋康王之时,……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断社稷而焚灭之,曰:‘威服天下鬼神。’骂国老谏臣,为无颜之冠,以示勇。剖伛之背,锲朝涉之胫,而国人大骇,齐闻而伐之。”(《新书·春秋》篇和《新序·杂事四》略同)《吕氏春秋·过理》篇又说:“宋王筑为蘖帝(台),鸱夷血,高悬之,射,著甲胄从下,血坠流地,左右皆贺,……宋王大说,……”《燕策二》载苏子对齐王说:“今宋王射天笞地,铸诸侯之象,使侍屏匽,展其臂,弹其鼻。”《燕策二》又载苏代约燕王说:“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于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写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这种荒唐的故事,都在描写宋王的昏庸无道,算是宋国被灭亡的主要原因。可是我们又看到《说苑·敬慎》篇等,所说商纣无道的故事,竟和上述各书所说宋王无道的故事一模一样,天下会有这等巧合的事吗?这一点,陈逢衡在《竹书纪年集证》上便这样说:“《新序·杂事》篇云:‘宋康王时,……’此直与纣相符合,直不可解。然《说苑·敬慎》篇又说:‘昔者殷王卒之时,……’不几与《新序》两相矛盾欤?然自是《新序》之误。余案:《吕氏春秋》载射天事,亦谓宋王,不引武乙,岂真纪载之误欤?抑事适相类,而纪事者因各举其说欤?何前殷后宋之适相符也?噫,异哉!”
顾颉刚先生《宋王偃的绍述先德》,对于这等故事的巧合,论证得尤其详尽。在古史传说里,亡国的国君没一个不是被诬为“淫佚康乐”的,宋王偃古书盛称为“宋康王”,这个说法也是后人诬加的。“宋”是“商”的后裔,“商”“宋”又是一声之转,商王纣和宋王偃同样是个亡国之君,所以在传说里又往往混传而牵合了。
古书上,也或说宋王偃的亡国是由于用臣的不当。例如《墨子·所染》篇说:“宋康染于唐鞅、佃不礼,……故国惨亡”(《吕氏春秋·常染》篇同,惟作“田不礼”)。《吕氏春秋·知度》篇又说:“宋用唐鞅……而知天下亡。”可是我们再看看《荀子·解蔽篇》说:“唐鞅蔽于欲权而逐载子,……唐鞅戮于宋。”《吕氏春秋·淫辞》篇说:“宋王谓其相唐鞅曰:‘寡人所杀戮者众矣,而群臣愈不畏,其何故也?’唐鞅对曰:‘王之所罪,尽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为不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无辨其善与不善而时罪之,若此则群臣畏矣。’居无几何,宋君杀唐鞅。”可知唐鞅固是一个权臣,而结果是给宋王杀掉的,那末宋王也还是个有为的国君。关于田不礼,孙诒让《墨子间诂》曾这样的推断:“《赵世家》载:赵主父使田不礼相太子章,后为李兑所杀,当宋康王之末年,或即一人先仕赵欤?”这个推断很是准确。考赵主父使田不礼为公子章的相,在赵惠文王三年,即宋亡国前的十年。那么,至少任用唐鞅、田不礼是宋灭亡的一个直接的原因。
宋的灭亡,既不由于宋王的无道昏庸,又不由于宋王用臣的不当,那末,宋究竟为何会不堪齐的一击而灭亡呢?《赵策一》载:“客谓奉阳君曰:‘……宋罪重,齐怒深。残伐乱送,定身封,德强齐,比百代之一时也。’”《秦策三》载或人说穰侯相同。《赵策四》又说:“臣为足下使公孙衍(疑作公孙昧)说奉阳君曰:……为君虑封,莫若于宋,他国莫可。夫秦人贪,韩、魏危,燕、楚辟,中山之地薄,莫如于陶(旧误作‘阴’)。失今之时,不可复得已。宋之罪重,齐之怒深,残乱宋,得大齐,定身封,此百代之一时也。”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齐对宋深怒的时候,宋正有内乱,大家一致称之为“乱宋”,所以不堪齐的一击了。究竟那时“宋”有些什么“乱”呢?我们从《赵策四》里,便可以探得个消息。《赵策四说》:“齐将攻宋,而秦阴禁之。齐因欲与赵,赵不听,齐乃令公孙衍(当作公孙昧)说李兑以攻宋而定封焉。李兑乃谓齐王曰:‘臣之所以坚三晋以攻秦者,非以齐的利秦之毁也,欲以使攻宋也。而宋置太子以为王,下亲其上而守坚,臣是以欲足下之速归休士民也。今太子走,诸善太子者,皆有死心。若复攻之,其国必有乱,而太子在外,此亦举宋之时也。’”
原来宋先前有“置太子以为王”的事,这时太子出走,而太子的同党都有发难的计谋呢。钱宾四(穆)先生《先秦诸子系年》对于这事曾这样断言:“是宋置太子为王,正三晋攻秦之际。其时齐已攻宋而无利。其后太子去国,齐乃承隙而残之耳。齐湣王二年楚怀王入秦不返。其明年,齐湣王三年,陈轸说魏、韩、赵、燕、齐五国合从而戍魏韩之西边以摈秦(详据《绎史》卷百十三、《周季编略》卷八上),此即李兑所谓‘臣之坚三晋以攻秦’之事也。然是时孟尝新自秦归,方怨秦,故率韩、魏以攻秦,而赵、宋则持两端。……考楚怀入秦之年,赵武灵王传国少子,自称主父,宋置太子为王,正与赵同时,特不能定其孰后尔。”钱先生认为“宋置太子为王”,和赵武灵王传国少子同时,是很对的。他又把李兑合五国攻秦和齐湣王三年薛公合齐、韩、魏攻秦,算作一件事,那就不合事实了。当齐设计联合韩、魏攻秦的时候,赵武灵王已把国传给了少子,自己带了兵专主开拓土地。正好那时秦、宋都感受齐的威胁,赵便利用时机,和秦、宋二国联络,一面派楼缓到秦去做相国,俨然成为秦、宋二国的盟主。事实上,这时赵、宋都和秦没有真诚合作,想用秦来牵制齐国而以便自己吞并小国开拓领土的。
考《赵策四》又载:“五国伐秦无攻,罢于成皋,……苏代谓齐王曰:‘臣以(已)为足下见奉阳君矣,臣谓奉阳君曰,……天下争秦,秦按为义,存亡继绝,固危扶弱,定无罪之君,必起中山与滕焉。秦起中山与滕(‘滕’旧误作‘胜’,从金正炜《国策补释》),而赵、宋同命,何暇定阴?……”
钱宾四先生《先秦诸子系年》对这事曾作这样的判断:“苏代之说,在五国攻秦之后,当赵惠文王三年,其时中山新灭,与滕俱举,则滕灭亦不甚久。……司马贞《索隐》不谓《竹书》有宋灭滕之说,知宋康灭滕在魏襄王二十年后,故《竹书》不及载。然则滕灭于宋,正赵惠文王元年至三年间。”钱先生认为宋灭滕和赵灭中山同时,是可信的,可是说宋灭滕在五国攻秦之后,和事实不符。李兑合五国攻秦,罢于成皋,已是赵惠文王十一年的事,这里钱先生又误以三国攻秦之役为五国攻秦了。《魏策四》说:“齐、魏伐楚,而赵亡中山。”《赵策四》说:“三国攻秦,赵攻中山。”《齐策五》又说:“齐、燕战,而赵氏兼中山,秦、楚战韩、魏不休而,宋越专用其兵。”可知赵、宋最初用兵,还在齐合韩、魏攻楚之际,等到三国攻秦,赵、宋表面上与秦合作,暗地里乘这中原多故的时候,尽力开拓领土,赵灭中山,又服林胡、楼烦,宋也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上文所引《赵策四》李兑言:“臣之所以坚三晋以攻秦者,非以齐得利秦之毁也,欲以使攻宋也。而宋置太子以为王,下亲其上而守坚,臣是以欲足下之速归休士民也。”很显然的,是指三国攻秦之役而言。那时齐合韩、魏攻秦,无非想除去秦的牵制而以便攻宋的。但攻秦的结果,用兵在二千里之外,历时三年,而宋正坚强,反而给宋用兵略地的机会,这对于齐是不利的。《赵策四》李兑又说:“今太子走,诸善太子者,皆有死心。若复攻之,其国必有乱,而太子在外,此亦举宋之时也。”据这节话的上文,知当“齐攻宋,而秦阴禁之,齐因欲与赵”之时。
考《赵策四》又说:“齐欲攻宋,奉令起贾禁之。齐乃救赵以伐宋。秦王怒,属怨于赵。李兑约五国以伐秦,无功,留天下之兵于成皋。”又可知齐欲与赵伐宋,正当李兑约五国伐秦之前。李兑约五国伐秦,《大事记》系于周王赧二十九年,即赵惠文王十三年,黄式三《周季编略》、顾观光《国策编年》都从这说。顾观光《七国地理考》说:“《赵世家》惠文王十一年得河阳于魏,《赵策四》谓魏王曰:‘今又以河阳姑密封其子’,《魏策》作‘间阳姑衣’,盖传写误也。《赵策》言李兑约六国攻秦,当赵惠文王三十三年,则《赵世家》所云得河阳者,即魏封李兑子之事矣。”考《魏策三》说:“奉阳君约魏,魏王将封其子。谓魏王曰:‘……王能又封其子河阳姑密乎?……’”《赵策四》说:“李兑约五国以伐秦,无功,……谓齐王曰:‘臣为足下谓魏王曰:……今又以河阳姑密封其子……’”足证李兑约五国攻秦,正和魏封李兑子于河阳姑密同时,那李兑约五国攻秦也必在周王赧二十七年,即赵惠文王十一年了(关于这事,我别有详考)。宋的太子出走,既在李兑约五国攻秦之前,那么宋国内部发生不稳现象,也该在周王赧二十七年稍前了。
本来宋王偃的为人,怕也和赵武灵王相仿佛。《吕氏春秋·顺说》篇说:“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咳,疾言曰:‘寡人之所说,勇者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不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偃的好勇,怕和赵武灵王很相似。最初宋和赵一样,利用国际间的矛盾,表面上宋和秦、赵称为同盟,使齐奈何他不得,如果齐要伐宋,秦就要出来阻止,同时宋又乘齐合韩、魏攻楚攻秦的时候,不断开拓领土,成为中原一个强有力的小国,所以《燕策一》称之为“五千乘之劲宋”。这时除了齐以外,最足以牵制齐的强国要算秦、楚了。齐的要联合韩、魏来攻楚和秦,无非要争取独霸的地位。等到齐合韩、魏,一战破楚,再战困秦,三战破燕,齐的声势真够浩大了。可是齐国这种近交远攻的办法,虽然打败了秦、楚二强国,本身得不到什么土地,只是便宜了韩、魏二国。齐大败了楚、秦,独霸的地位既得到,进一步便要着眼于领土的扩张了。
到周王赧二十一年,齐的外交政策便开始转变用了祝弗的外交路线,驱逐了亲魏的大臣周最,起用秦的大臣吕礼为相,以便和秦相交(见《东周策》),改用远交近攻的策略了。过去主持联合韩、魏的相薛公(即孟尝君田文),这时便用“田甲劫王”(见《六国表》),失败后出走到魏,做了魏昭王的相。于是国际情势大变。韩、魏既失去了齐的靠山,秦又得了齐的谅解,便大举向韩、魏侵略,韩、魏在伊阙大吃败仗,秦的声势又是大震,韩、魏不得不割地求和,魏王这时唯有投入赵的怀抱了,他“身济漳,朝邯郸,抱葛、薛、阴、成以为赵养邑”(《魏策三》)。又封奉阳君李兑之子于河阳姑密,等到齐要攻宋,秦又不坐视出来阻止,李兑就利用齐、秦的矛盾,联合赵、齐、楚、魏、韩五国共同攻秦,那知道兵到成皋,大家就不能合作,按兵不再前进。本来齐的目的在灭宋,而魏和齐又很猜疑,结果秦、齐又合了起来。秦相魏冉请齐湣王称东帝,秦昭王自称西帝,准备伐赵,来报复李兑合五国伐秦之役。正拟起兵,齐忽又取消帝号,和秦背约,用这来取欢于天下,并且出师西向制秦,秦也不得已废除帝号,把过去从赵、魏那里侵得来的一部分侵地归还,向五国求和(关于此时事,余别有考证),在这种情势之下,秦便没有力量来阻止齐的灭宋,宋因此就给灭亡了。
当李兑合五国攻秦时候,有一位韩国的宗族韩珉,正为秦、齐两国的合作而奔走着,《赵策四》载:“李兑约五国以伐秦,无功,留天下之兵于成皋,而阴构于秦,……之齐谓齐王曰:‘臣为足下谓魏王曰……韩珉处于赵,去齐三千里,王以此疑齐,曰有秦阴。……以天下劫楚,使珉也甘之。……’”《赵策四》又载:“五国伐秦无功,罢于成皋,……苏代谓齐王曰:‘……臣谓奉阳君曰:天下散而事秦,秦必据宋,……君无构,齐必攻宋,……若不得已而必构,则愿五国复坚约。与韩氏大吏东免,齐王必无召珉也。……天下争秦,秦王内韩珉于齐,内成阳君于韩,相魏怀于魏,……秦行是计也,不利于赵。……’”结果,果然韩珉到齐国出任相国,到齐伐宋的时候,这是由韩珉来主持这事。所以《韩策三》说:“韩珉攻宋,秦王大怒,曰:‘吾爱宋,与新城、阳晋同也。韩珉与我交,而攻我甚所爱,何也?’苏秦为齐说秦王曰:‘韩珉之攻宋,所以为王也。以齐之强,辅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面事秦。王不折一兵,不杀一人,无事而割安邑,此韩珉之所以祷于秦也。’秦王曰:‘吾固患齐之难知,一从一横,此其说何也?’对曰:‘天下固令齐可知也,齐故已攻宋矣,其西面事秦,以万乘自辅。不西面事秦,则宋地不安矣。中国白头游敖之士,皆积智欲离齐、秦之交。伏轼结靷西驰者,未有一人言善秦者也。伏轼结靷东驰者,未有一人言善秦者也,皆不欲齐、秦之合者何也?则晋、楚智而齐、秦愚也。晋、楚合必伺齐、秦。齐、秦合必图晋、楚,请以决事。’秦王曰:‘善’”(《韩策三》“齐”旧误“韩”,今从《田齐世家》校正。首“韩珉”旧误作“韩人”,今据下文校正)。
《宋世家》说:“君偃十一年,自立为王,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乃与齐、魏为敌国。”宋败齐败楚败魏的事,他书不见,恐是夸大之此。《宋世家》又说:“王偃立四十七年,齐湣王与魏、楚伐宋,杀王偃,遂灭宋而三分其地。”更是胡说,吴师道的《国策校注》对此已有辨证。《荀子·议兵篇》说“齐能并宋,而不能凝,故魏夺之。”可知魏夺得宋地是在齐灭宋以后,当在天下合从攻齐时。《燕策一》载:“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王书曰:‘夫列在万乘,而寄质于齐,名卑而权轻。秦、齐助之伐宋,民劳而实费。破宋,残楚淮北,肥大齐,仇强而国弱也。’……”这里说燕会助齐伐宋,证以《吕氏春秋·行论》篇,“齐伐宋,燕王使张魁将燕兵以从焉,……”足见齐伐宋,燕确曾助战。
《宋世家》说:“杀王偃,遂灭宋。”《宋策》也说:“王乃逃倪侯之馆,遂得而死。”可是《秦本纪》《六国表》《田齐世家》都说宋王偃出亡死于温,而温是魏地。梁玉绳《史记志疑》说:“《策》云逃倪侯之馆,盖馆在温地也。”又说“杀王偃,误。而温为魏地,若魏果同伐,何以反走于温,此又魏不与齐伐宋之一验。”这话也有相当的理由。
根据以上的论证,我们可以断定:(一)本来宋王偃已传国于太子,立以为王,这时,父子不和,太子出走,国内政情很不稳,给予齐国一个可乘的机会。(二)齐本有攻取宋的企图,而宋国又和秦、赵联盟,乘中原多故,开拓领土,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对齐更是一种威胁,更使齐竭力要设法攻宋。(三)那时国际形势,亦是齐、魏、韩联合,赵、秦、宋同盟,后来齐一度和秦修好,使魏投入赵的怀抱,又因秦的阻止攻宋,赵便发动联合五国攻秦,等到攻秦不成,齐、秦又相约称帝,不久齐又和秦背约,忽而联合五国去制秦,在这种一从一横的局面之下,弄得秦无法应付,而齐在国际间得到了主动的地位,齐便利用这时秦不能顾及宋的当儿,把宋灭了。(四)齐灭宋的时候,只有燕国曾出兵协助齐作战。
(原刊上海《益世报·史苑》1946年12月13日第8、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