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民阶层的兴起
士民阶层的兴起
在封建时代,知识是贵族所专有的,平民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自从贵族阶级渐次的没落,一部分贵族散在民间,使平民的知识程度提高了。贵族阶级的最下层是“士”,他们没有大封邑,大都靠他们的技艺来当个差使,得到些俸禄来过生活。可是历时既久“士”的人数增加,不得个个都得到相当的位置,就是得到了相当的位置,也不能保持得永久,于是有些“士”就靠卖技艺过生活,有时替贵族相礼,有时招收些生徒来教育。那时平民已抬起头来,很多人正想受了些教育而爬上去,因此新教育便开始了。首创这新教育的便是孔子。
孔子原是贵族出身,早年曾做过管仓库的“委吏”,也曾做过管牛羊的“乘田吏”,五十多岁的时候,曾一度做过鲁国的司寇,可是他大部分的时间还是用在讲学上,孔子抱着“有教无类”的宗旨,不问身家,一律都肯予以教育。孔子的弟子出身有很贫贱的,他们学成以后的出路,大都是做大夫的“家臣”。孔子曾说:子路“可使治赋”,冉有“可使为宰”,公西华“可使与宾客言”。他们所教学的功课,就是那些贵族生活中应有的知识,注重在诗、书、礼、乐。礼、乐是维持贵族宗法社会的工具,所以孔子特别注重。孔子的思想还是贵族宗法社会里的意识。他眼见贵族阶级快将倒塌,所以竭力主张恢复周代旧有的宗法社会,把贵族原有名分矫正,使贵族社会原有的秩序恢复。
等到战国时代,聚徒讲学风气更盛了,书籍的流行,似乎也较广了。那时的书,不但有写在竹简上的,也有写在帛上的,携带起来就比较方便。墨子到楚,献书楚惠王,墨子到卫,“关中载书甚多”,惠施也有“书五车”,相传苏秦发书,“陈箧数十”。书箱这样的流行,知识当然更容易普及了。同时各国的君主都急于搜求人才,对于儒士更尊敬了。孔子在世的时候,弟子们不过做些大夫的“家臣”,到这时孔子的弟子子夏,就做了魏文侯师,子贡的弟子田子方,子夏的弟子段干木,也都得魏文侯的尊敬,子贡的弟子李克做了魏文侯的相,曾子的弟子吴起也做魏的四河“守”,后来又做楚的“令尹”(如同别国的相国一样),士民阶层到这时,就由统治阶级的下层爬到上层去了。
这时的魏国,原有贵族宗法社会已渐倒塌,儒士原有的政治思想,已经不能适应现实政治,所以李克和吴起所用的政策,已经不是人治而是法治,所用统治的工具已经不是礼乐而是法律。在封建社会里,赏赐是奖励贵族的工具,刑罚是统治平民的工具,到这时,李克、吴起为适应时代的潮流,把赏罚普遍地应用到整个社会,建立了新政治的基础。这时,不但魏文侯尊重儒士,鲁缪公也非常优贤礼者。孔子的孙子子思非常受到鲁缪公的尊敬,鲁缪公选用博士公仪休来执政,吴起在入魏以前,也曾在鲁带兵。同时赵烈侯的“相国”公仲连也曾进用贤士牛畜、荀欣、徐越三人,周威公也竭力求士,得到贤士义莳、田邑、史麟、赵骈四人。据说,宁越本是个中年的农民,有一天,问他的朋友说:“我怎样可以免掉吃这苦呢?”他的朋友答道:“只有去上学!学了三十年,就可以高贵了。”宁越说:“改为十五年吧!人家休息,吾不休息。人家睡觉,吾不睡觉。”这样经过了十五年,果然成了周威公的师傅。从这故事里便可知那时平民要爬上政治舞台。受教育就是他们的登龙术。
稍后,秦孝公想恢复秦穆公的霸业,商鞅就从魏入秦,向秦孝公游说,结果官做到“大良造”。他把魏国的治法全盘带到了秦国,秦国就因此富强起来。至于齐国也在稷下造了高门大屋,开了康庄大道,招留谈说之士,从桓公历威王、宣王、湣王、襄王五世,下及王建,没有间断过,真是盛况空前了。有名的“文学游说之士”,像淳于髠、孟轲、慎到、接予、田骈、环渊、荀况、邹衍、邹奭等辈,都曾先后来到齐国,各自发表着他们的政见,士民阶级到这时可说是再活跃也没有了。
当时这许多儒士,一部分是政治家,就是所谓“法家”,——例如李克、吴起、商鞅之类,他们都能实现富国强兵的政策。其余大都只能算是思想家,都率领弟子,游说诸侯,以求重用。墨子带了“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侠士,除了帮助人家打仗以外,也还到处游说,派许多弟子在中原各国做官。孟子更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孟子在齐国除了做一任“卿”以外,也“将中国授室,养弟子以万钟”,至于田骈在齐国,也“赀养千钟,徒百人”。许行到滕,也有“徒数十人”,此外许多辨士,也都“率其群徒,辩其谈话”,游说的风习,真是盛极一时。吴起最初“以游仕破家”,立志“不为卿相,不复入卫”,终于达到了目的。范雎“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不能得志,终于入秦封为应侯。蔡泽“游学于诸侯,终于为秦相。”甘茂最初事奉上蔡监门史举先生,后来也在秦官至丞相。苏秦兄弟三人,本是东周的鄙人,也都凭三寸不烂之舌,取得卿相的地位。事实上,苏秦这些人已算不得政治家,只是个官僚政客,他们揣摩着人主的情意,来取媚于人主,这种政客的作风,大概是申不害开其端的。在这时,无论什么人,只要能说动君上也就马上能够飞黄腾达。所以荀子也说:“我要由贱而贵,由愚而智,由贫而富,可以么?只要学就得了。从前只是个路途的人,一会儿,就能和尧舜相并。从前只是个不懂什么的人,学了就能‘图回天下于掌上’。从前只是罪人奴隶,一会儿也就能成‘治天下的大器’。”在当时,知识确乎是万能的了,求学也确乎是个唯一的登龙术。
本来只有国君礼贤养士,后来有权的大臣也纷纷养起士来。其中最著的,齐国有孟尝君,食客三千人,据说任侠之士迁到孟尝君封邑薛地的有六万多家,此外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秦国的文信侯,也都有食客三千人。大概次一等的人才,不能得到国君优礼的就投到这些大臣的门下。其中如孟尝君的冯、平原君的毛遂,也都能替他们的主上排解困难,都有相当的才干,这些大臣对于人才搜罗的范围很广,连会做鸡叫和装着狗做小偷的人也都收养着,人品既这样嘈杂,所以分了许多等级来招待他们了,孟尝君的食客有“鱼客”“车客”的区别,鱼客吃有鱼,住的地方叫做“幸舍”;车客进出有车坐,住的地方叫做“代舍”。此外还有“传舍”。平原君的食客,也有上下等级。大概见到了有什么才干可以就可以升级的。这又是平民登龙的途径。
在战国时代,国君大臣这样的急于搜求人才,这样的优待儒士,儒士又这样的容易登龙,所以这些士民格外看重自己,士气也格外高涨了,相传魏文侯要见段干木,段干木踰垣而避走,魏文侯经过段干木的闾是要“式”的。魏文侯见了段干木,立得疲倦了也不敢休息,可是见了相国翟璜,便踞坐在堂上和他说话,翟璜很不快意,文侯便说,“段干木不肯受官,又不肯受禄。你做官要做到相国,又要上卿的俸禄,既然收了我的实惠,还要责备我礼节,不免太难吧!”魏太子遇见了田子方,引车避开,下车进谒,田子方却不还礼。子击便问道:“富贵足以骄人呢?贫贱足以骄人呢?”方答道:“贫贱才足以骄人”。这些传说未必都可信,然而战国时士气的是高涨可以无疑的。颜斶见了齐宣王毫无礼貌,宣王说:“士贵呢?王贵呢?”颜斶答道:“士贵呀,王是不贵的。”齐国稷下的那些学士,像淳于髠、田骈之流受了国家的优礼,受了俸禄,只是高谈阔论,却以不愿做官为高尚,这都是士气高涨所造成的。士民有的以做官为他们的出路,有些高傲的士民早已瞧不起做官的人了。就是那些奔走于仕途的,像孟轲、荀况之类,态度也很骄傲。孟子说:“说大人,则藐之,忽视其巍巍然”,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见了魏襄王出来,对人家说:“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有所畏焉”。荀子也说:“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这种轻视人君的态度,已和孔子“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完全不同的了。
话又得说回来了,战国时代各国君王的亲族贵戚做大臣的,实在还是不少,可是也有许多贵族的后裔从本国出仕到他国去的。例如陈轸本是齐国的贵族,出使到楚国以后,就辗转在楚、秦、魏三国间奔走仕途。田需也是齐国的贵族,后来到魏国做到相国。韩国的公子昧,不但在秦国做过大臣,也还到齐国做了一任相国。也有本是小国的贵族,辗转出仕到大国的。例如乐毅本是乐羊的后裔,本是中山的贵族,本是中山的相国,后来到赵国做将军,到燕国做了燕昭王的重臣。也有本是小国的官吏,辗转出仕到大国的。例如如耳本是卫嗣公的大臣,后来到魏国成为重臣。田不礼本是宋国的大臣,到赵国就做代安阳君的相国。也有挟着强国的威势而出仕到外国的。例如张仪本是秦相,却曾挟着秦的势力到魏国去做相国。田文(即孟尝君)本是齐相,也曾挟着齐的势力到秦国去做相国。昭献是楚国的大臣,也曾挟着楚的威势到韩国去做相国。楼缓是赵的大臣,又曾挟赵的势力到秦国去做相国。仇郝也是赵的大臣,也曾挟赵的势力去做中山的相。吕礼是秦的大臣,也曾挟秦的威力去做齐的相国。就是别国流亡出来的官吏,有时也有国家想要借重。例如公孙衍本是秦的“大良造”,等到被张仪逐出,魏国就起用他为将军来抵抗秦国。田文从齐国流亡出来后,魏昭王就用他为“相”来抗拒齐国。赵奢是赵的将军,因有罪流亡到燕,燕就用为上谷“守”。这些都是利用国际的情势而得以仕进的。
此外,也还有借用他国的威势而得以飞黄腾达的。例如公孙衍因为合从的外交政策成就,得做魏相。翟强在魏,因为联合齐国成功而得到相位,同时楼鼻又用亲楚的外交政策来和翟强作政治斗争。因为战国中期以后,国际的情势不断在那里变迁,合从连横的局面不时的转变,许多纵横家也就利用国际情势的复杂,各自奔走其外交路线。如果你的外交路线正适合那时的情势,也就为国君所采纳,把你捧上政治舞台了。如果你的外交路线失效了,就得滚下台来,例如魏国在魏惠王那时,自从给齐国在马陵大败以后,就起用惠施做相国,采用联合齐、楚的外交路线;等到为齐、楚所逼,也就改用张仪联合秦、韩的外交路线,立刻抬举张仪来到魏国做相国。等到秦国逼魏厉害,又重用公孙衍联合齐、楚、韩等国来攻秦的策略,起用公孙衍为相国;等到公孙衍合从攻秦失败,此后又重用田文来联齐,田需来联楚。又如韩国在韩宣惠王、韩襄王那时,一会儿重用公仲来讨好秦国,服事秦国,一会儿又用公叔来参加列国间的合从,抵抗齐国。只因韩、魏二国适当中原,是齐、楚、秦等大国在形势上所必须争取的,合从连横的局面的展开,韩、魏一定首先受到波动,因此便有许多外交家在中间利用时机,甚至造作机会,利用国际路线来作登龙术了。齐、秦等大国中也未尝没有这些现象,只是没有韩、魏显著罢了。
总之,在战国前期,各国都谋富国强兵,正是“法家”最合潮流的时期,所以李克、吴起、商鞅之类,都能由此爬上卿相的地位。到战国中期以后,国际形势变迁剧烈。正是“纵横家”最合潮流的时期,所以奔走外交的人们,得遇良好的机缘,都能得到高官厚禄了。
那时士民阶级的仕进,固然可以凭藉在野的声望,用游说的方法,直接去说劝国君,使他重用,可是也免不了需要在朝的人加以援引,所谓“朝里无人莫做官”,也可应用到那时。甘茂本是上蔡“监门”史举的学生,因有张仪的提携,做到秦国的丞相。蔺相如本是“宦者令”缪贤的“舍人”,因为缪贤的推荐,渐次做到赵的上卿。李斯本是吕不韦的“舍人”,也因吕不韦的推荐而升官的。战国末年卿相大臣的食客舍人所以众多,无非想由此作为进身之阶。还有国君那里的近臣,也往往是一条攀引的门径。例如商鞅到秦国,就是由于“嬖人”景监的引进,才得游说秦孝公。范雎的到秦国,也因由“谒者”王稽的带往,才得献书给秦昭王,结果范雎官做到相国,王稽也因此做起河东“守”来了。所以《荀子》曾说:“便嬖左右者,人主之所以窥远收众之门户牖向也。”(《君道》篇)《韩非子》也说:“郎中不因,则不得近主。”(《孤愤》篇)因为这样,这些想做官的士民,不但要奔权贵之门,也还要联络联络这些小臣呢!同时,那时那些大臣往往本身也就是近臣贱臣起家的。例如申不害本是个贱臣,竟能做到相国。还有“郎中”和“宦者”等官,都是国君近臣,往往都能由此升任大官。“郎中”本只是国君的侍卫,李斯因有吕不韦的提拔,做了“郎”,就得和秦王相亲近,渐次升官。“左师”触龙曾对赵太和说:“老师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愿补令得黑衣之数,以卫王宫。”就因为王宫里黑衣的侍卫本是个进身之阶呵!
《墨子》上说:“王公大人……亲戚则使之,无故富贵,面目佼好则使之。”(见《尚贤中》篇)那时已经有因色宠而仕进的了。后来如楚的安陵君,赵的建信君,魏的龙阳君,都是很显著的例子。《韩非子》上说:“女妹有色,大臣左右无功者,择宅而受,择田而食。……上以此为教,名安得无卑?位安得无危?”(《诡使》篇)那时也有因进献漂亮的妹子而显贵的。例如楚国的李园,就是最显著的,这些该是士民阶级中登龙术之最卑下的了。
张登对费说:“请令公子年对韩王说:‘费,……此其家万金,王何不召之,以为三川之守?’”(《国策·韩策三》)原来“家万金”也成为做官的条件了。到战国末年,卖官鬻爵的风气也已开始,《韩非子》把它列为亡国征象之一(《韩非子·亡征》篇及《五蠹》篇)。《秦始皇本纪》说:“四年……十月庚寅,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已拿卖官鬻爵来弥补国家所受到天灾。吕不韦本是阳翟的大贾,曾把奇物玩好献给华阳夫人,替秦的“质子”子楚求立为太子,自己就做太子的傅,后来竟做到相国,封为文信侯,把商人投机取巧的手法也搬上了政治舞台去,作为一种登龙术。到战国时代,士民阶级开始兴起,渐次掌握政权,而其登龙术也是五花八门,每况愈下。此后士民阶级在历史上的地位,就是在那时所创立的,而一切病源已也在那时播种下去了。
(原刊上海《益世报·史苑》1946年10月25日第8、9版,署名刘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