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咸考

巫咸考

殷之名臣，见于卜辞者不过三四人，如伊尹、巫咸、甘般是也，余已作《伊尹考》，见本刊二十六期，兹继之再作此考。

《周书·君奭》篇云：“在大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是巫咸固大戊之臣也，《书序》“伊陟赞于巫咸”，马注云：“巫，男巫也；名咸，殷之巫也。”据此是巫咸，以职业为氏，咸则名也。惟《白虎通·姓名》篇云：“殷家于臣名，亦得以甲乙生日名字子何？不使亦不止也。以《尚书》道殷臣有巫戊，有祖已也。”王引之氏据此，遂以“今文《尚书》巫咸，当作巫戊。”考卜辞又有咸戊，或简称咸。

贞巫于咸戊（前一卷四三叶）

咸戊（同上）

癸酉卜于咸，六月（上四四叶）

乙亥卜贞：求于咸十牛（同上）

庚辰卜，令□于咸（同上）

贞久自咸牢（后上九叶）

王国维据此，则曰：“令卜辞中无巫咸，有咸戊，疑今文当作咸戊。《书序》‘作咸四篇’亦或当作‘咸戊作《咸戊》四篇’，犹序言‘臣扈作伊陟’也。”

王氏以咸戊即巫咸疑是。盖初名“咸戊”，后以职为巫，冠以“巫”字，辗转相传，又省其“戊”字耳。卜辞中已多简称为“咸”，此其明证。

《史记·封禅书》云：“伊陟赞巫咸，巫咸之兴自此始。”《索隐》云：“巫咸，臣名。今此云巫咸之兴自此始，则以巫为巫觋。”《辞通》谓巫觋作巫咸，音之清浊，是巫咸又转而通名□。巫咸之职为巫，自来传说，颇一致。按阮元尚有巫咸、巫贤世职为巫之说，《世本·作》篇，《吕氏春秋·务躬》篇皆云：“巫彭作医，巫咸作筮。”《说文》“巫”字下亦云：“古者巫咸初作巫。”《史记·天官书》云：“昔之传天数者，殷商巫咸。”而《山海经·大荒西经》又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海内西经》亦云：“昆仑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巫凡疑亦巫咸，准此则巫咸为神巫之一而已。《离骚》云：“巫咸将夕降兮。”王注：“巫咸，古神巫也，当殷中宗之世降下也。”《秦诅楚文》云：“不显大神巫咸。”《汉书·杨雄传》云：“选巫咸兮叫帝阍。”《后汉书·张衡传》有云：“抨巫咸以占梦兮。”是巫咸固又有为神巫之神话也。

惟崔述《商考信录》则斥之曰：“余按：巫者氏也，其先世或尝为巫祝之官，或其采邑在巫，子孙因以为氏，皆未可知。要之，咸乃商之大臣，安社稷者，非巫也。屈宋生长蛮方，沿讹踵谬固宜。后世文人何为而皆效之乎？”此说殊非。崔氏盖尚未明古代社会政治之情况。贞卜之事，上古至为重视，巫之地位至高，固商之大臣，未必安社稷者。以职业或特长冠于名而为姓氏，周代尚然。如《孟子》有善弈之弈秋是也。疑巫咸本巫，《楚辞》《山海经》以为神者，是则南方之传说之又一转变耳。古者史官近于卜祝之间，史即巫，巫即史也。

《后汉书》云：“巫咸，实守王家”，其或守史之官也。《山海经·海外西经》又有巫咸国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淮南子·地形》篇又云：“夸父弃其策，是为邓林。昆吾丘在南方，轩辕丘在西方，巫咸在其北方，立登保之山，旸谷、榑桑在东方。”注曰：“旸谷日之所出也；榑桑在山东北方也。”《淮南》此节，盖即据《山海经》。是巫咸又为一国名地名矣，此亦传说之一转变耳。《山海经》中颇有由人名演变而成之国名，如兜之成为头国是也。

巫咸本为商之大臣，惟传说中转变亦多，顾炎武曰：“或以巫咸为黄帝时人，《归藏》言：‘黄神将战，筮于巫咸’是也。以为尧时人，郭璞《巫咸山赋序》言：‘巫咸以鸿渐术为帝尧医’是也。以为春秋时人，《庄子》言‘郑有神巫曰季咸’，《列子》言‘神巫季咸自齐来，处于郑’是也。”

殷臣又有名巫贤者，《书·君奭》曰：“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今本《竹书纪年》商祖乙三年：“命卿士巫贤。”朱起凤氏《辞通》以巫咸、巫贤为一人，云：“咸字作贤，同音借用也。”其说或是。《书》云：“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一人而两举之，一则属成汤，一则属太甲，疑皆传说之分化也。传说既分化为伊尹、保衡，作《书》者不察其为同名异称误以为二人，遂两举之耳。

相传巫咸墓在常熟，《史记·殷本纪·正义》云：“按巫咸及子贤冢，皆在苏州常熟县西海虞山上，盖二子本吴人也。”惟此等古墓，可信之程度甚低。往往一人之墓，各书记载各异。《山海经·海外南经》郭注云：“按帝王冢墓皆有定处，而《山海经》往往复见者，盖以圣人久于其位，仁化广及，恩恰鸟兽，至于殂亡，四海若丧考妣，无思不衰。故绝域殊俗之人闻天子崩，各自立坐而祭醊哭泣，起土为冢，是以所在有焉。亦犹汉氏诸远郡国皆有天子庙，此其遗象也。”瞿凤翥《涑水编·姜嫄墓记》引李汝宽亦曰：“墓者，慕也。圣人殂亡，四海若丧考妣，殊俗之人各起土坟，是以所在有焉。”此言甚得，常熟之巫咸墓，疑亦由于邑人仰慕而起，非实有其墓也。

总以上所考论，巫咸本名咸戊，或简称咸，本大戊之臣，盖掌巫史之职，故亦或称为巫咸。而南方之传说辗转相传，又以巫咸为巫神。蒙文通氏《古史甄微》自序谓：“楚人宿好鬼神，故称虞夏极其灵怪。”其说疑是。《大荒西经》称灵山有巫咸，《海外西经》又有巫咸国，皆记在西方。或西方本古人神话传之中心耳，山西夏县之有巫咸山，疑即据此等神话。南方本重鬼神，故巫咸山之传说于南方甚盛，常熟之有巫咸墓，此亦起故欤？此等巫咸山、巫咸墓之传说，必出于好事者之附会，当与巫咸无涉也。民间自古相传之说，虽不必尽非，亦或寓若干史影于其间，惟此等三代以上之古墓，古书本无确切记载，其可靠性终不多也。

（原刊上海《大美晚报·历史周刊》1936年8月28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