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考
伊尹考
一、伊尹之名号
《史记·殷本纪》云:“伊尹名阿衡”,而《索隐》引《孙子兵法》则曰:“伊尹名挚”,《正义》引《帝王世纪》又曰:“伊尹名挚,为汤相,号阿衡。”案《墨子·尚贤中》云:“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
《墨子》于《尚贤上》《尚贤下》,均称伊尹,而《尚贤中》独称伊挚,似挚固伊尹之名也。阿衡见于《书·太甲上》《诗·商颂·长发》。《书·太甲上》云:“惟嗣王不惠于阿衡。”注曰:“阿衡,商之官名。言之天下所倚平也。亦曰保衡,或曰伊尹之号。”《诗·商颂·长发》云:“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传曰:“阿衡,伊尹也。”
保衡见于《书·说命》《君奭》及今本《竹书纪年》。《说命》云:“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君奭》云:“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今本《竹书纪年》沃丁八年云:“祠保衡。”《汉外黄令高彪碑》又作“猗衡”。“猗衡”“阿衡”与“伊尹”盖皆一声之转耳,当非号也。《书》伊尹考注释“阿衡”为“倚平”,乃附会之说,不足据信。“猗”“伊”声同通用,“阿”“伊”亦双声,“衡”“尹”则声之清浊。至于称“保衡”,疑“保”字为“伊”字之形误。《尚贤中》称“伊尹”为“伊挚”,“挚”字疑亦非名,“尹”“挚”亦声之转。考卜辞及齐侯镈钟,亦有伊尹,亦单称“伊”:
“祭巳卜,来□伊尹。前八卷一页。”
“癸丑子卜来丁伊尹。一一页。”
“丙寅贞,又于伊尹,二牢,后上二二页。”
“癸巳卜又伐于伊,其□大乙肜,同上。”
“癸酉卜贞:大乙,伊其,同上。”
“其射三牢,伊,《戬》九叶。”
“巳未王□贞:贞伊□羊眔牛□曰。同上”
“癸酉卜,右伊五示。罗氏拓本。”
“虩虩号成唐,有严在帝所,敷受天命,刻伐司,败厥灵师。伊少臣惟,咸有九州,处禹之堵。”
王国维曰:“卜辞有伊尹,亦单称伊。齐侯镈钟,述成汤事,而‘伊小臣惟’,孙氏诒让曰:‘古书多称伊尹为小臣。’《墨子·尚贤下》:‘汤有小臣。’《楚辞·天问》:‘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王逸注:‘小臣谓伊尹也。’《吕氏春秋·尊师》篇:‘汤师小臣。’高诱注:‘小臣谓伊尹。’齐镈称伊小臣,其为伊尹无疑。是伊尹可单称伊也。又卜辞人名屡见‘寅尹’,古读‘寅’亦如‘伊’,故陆法言《切韵》‘寅’兼‘脂’、‘真’二韵,而《唐韵》以降仍之,疑亦谓伊尹也。”其说甚是。
董作宾又曰:“小臣对于大臣而言,伊尹为有莘氏媵臣,出身微贱,战国时有以‘割烹要汤’的传说,所以也称他为小臣。《楚辞·天问》:‘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王逸注:‘小臣谓伊尹也。’卜辞中小臣,有掌车马者,有奉祭祀者。”惟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以《墨子》“小臣”,未必指伊尹,《吕览》“小臣”,“小”乃“卞”字之误,“卞臣”即“卞随”,其言曰:“予谓以伊尹为小臣,已甚不辞,而吕氏此处所举十圣六贤之师(指《尊师》篇)皆人名,何伊尹独以小臣称?疑小当是卞字之误。卞臣即卞随耳,臣有随义,音亦通转。汤师卞随,正与上文尧师子州支父、舜师许由一例。《墨子·尚贤下》篇有‘汤有小臣’语,然中篇曰‘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下篇又曰:‘伊尹为莘氏女师仆’,皆以伊尹与舜及传说并言,此处‘汤有小臣’则与‘禹有皋陶’‘文王有太颠、闳夭、南宫括、散宜生’并言,则‘小臣’亦是误字,未必指伊尹也。《楚辞·天问》:‘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被小臣而告吉妃是得?’王逸注:‘小臣谓伊尹。’此言伊尹本为有莘氏之小臣耳。高诱盖因此而附会。”其说殊非。小臣卜辞屡见,本为通名,惟《墨子》《吕览》所称,其为“伊尹”之专名明甚,由通名而成为专名,亦常有之事,不足深怪。齐镈之称“伊尹”为“小臣”最为明证。罗振玉氏曰:“《周礼·夏官》有‘小臣掌王之小命,谓相王之小法仪,及王之燕出入,及大祭祀,小祭祀’,以其职掌观之,殆与卜辞之小臣略同矣。”王国维氏又曰:“小臣义为近臣,《吕氏春秋》注:‘伊尹,汤之小臣’,金文中亦多言小臣,知不尽为卑属也。”疑“尹”与“小臣”之义相近,称“伊小臣”犹称“伊尹”也。“伊尹”仅名伊,尹为尊称,故卜辞或单称伊。董作宾谓伊尹因有出身微贱传说而称大臣,则非是也。
卜辞中又屡见寅尹,王国维谓即伊尹,古寅读如伊。其说疑是。但疑“寅”为正字,“伊”为假字。殷人命名,多以日辰及时,如壬亥申辰,上甲微用日,昭明昌若冥用时,含朝莫明晦之意。至《吕氏春秋·本味》篇云:“有侁氏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因身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
以伊尹因母孕于伊水之上故名,则又附会之谈,此传说中名称“推原论之故事耳。”
二、伊尹之出身传说
伊尹之传说屡见《墨子》,《尚贤上》云:“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尚贤中》云:“伊挚有莘氏女之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尚贤下》云:“昔伊尹为莘氏女师仆,使为庖人,汤得而举之。”据此,伊尹乃有莘氏女之臣仆,使为庖人者,《楚辞·天问》篇亦以伊尹为有莘妇之媵。
《天问》曰:“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天问》此说,及《吕氏春秋·本味》篇之所本,惟不言尝为庖厨。据《天问》伊尹似为成汤所乞得者。《吕氏春秋·本味》篇亦曰:“长而贤。汤闻伊尹,使人请之有侁氏,有侁氏不可。伊尹亦欲归汤,汤于是请取妇为婚。有侁氏喜,以伊尹媵送女。”是伊尹之至汤处,汤固设法得之也。《墨子》虽谓伊尹“亲为庖人”,但其于何处为庖人,未明言之处。据《墨子·尚贤中》《尚贤下》,似伊尹为有莘氏之臣仆,又并为庖人。惟《孟子·万章上》记万章之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韩非子·难言》篇亦云:“上古有汤,至圣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说至圣,然且七十说而不受,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知其贤而用之。”《韩非·难一》篇曰:“伊尹以中国为乱,道为宰干汤。”《难二》曰:“伊尹自为宰干汤。”《庄子·庚桑楚》篇曰:“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据此则伊尹之为庖人,盖即在汤处,且藉割烹而昵近习亲也。
《孟子·万章上》记孟子为此说辨之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则以割烹也。”然则伊尹之出身,固庖人乎?固隐士乎?汤聘之者,即以烹割要之者,《史记·殷本纪》亦两存其说:“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俎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秦王及九主之事。”
近蒙文通氏著《古史甄微》,判为三晋邹鲁与楚三方传说之不同,并云:“《孟子》言:‘伊尹五就汤,五就桀’,则非耕于莘野之人也。治亦进,乱亦尽,圣之任者。《墨子》亦言:‘成汤举伊尹于庖厨’,则割烹之说,反若可信。以《孟子》证《孟子》,则韩非之说有征,而孟子之说可疑也。”其说近是。惟疑《万章》《韩非》所云,最为近古。《墨子·贵义》篇云:“昔者汤将往见伊尹,令彭氏之子御,彭氏之子半道而问,曰:‘君将何之?’汤曰:‘将往见伊尹。’伊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贱人也。若君欲见之,亦令召问焉,彼受赐矣。’汤曰:‘非女所知也。’”是伊尹故贱人,乃为汤往聘迎者本非汤之庖厨,亦非以烹割要之者也。伊尹举于庖厨之中,亦犹相传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耳。《万章》《韩非》之谓以烹割要汤,则又传说之推演而已。非其实也。至《天问》《吕览》所记,固由于传闻异辞。
此等贫贱出身之传说,近人疑其出于时人之心理表现。如杨筠如氏《姜姓的民族和姜太公的故事》(《中山大学历史语言周刊》及《古史辨》第二册)云:“战国时候的风气,人人都可以奋其才智,一旦由微贱就登显贵;于是一班人有野心的人,便假借古人,造出种种由微贱致贵的故事,来耸动时君的听闻。就是《孟子》所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一类的话,都不出这种心理的表现。”顾颉刚氏《战国秦汉间人的造伪与辨伪》一文(《史学年报》二卷二期)更以之为墨家尚贤主义之下产物,与“禅让说”盖同一系统。其言曰:
学术界中第一个起来顺应时势的,是墨子。他有坚定的主义,有具体的政治主张。他的第一个主张是“尚贤”……这等坚决的主张,当然会博得民众的多数同情……
但当时人最没有时代的自觉,他们不肯说“现在的社会这样,所以我们要这样的。”只肯说“古时的社会本来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要恢复古代的原样。”……他们说:舜是从畎亩之中举起来的,伊尹是从庖厨之中拔出来的,傅说是从版筑之间解放出来的,胶鬲是从鱼盐的商场中挑选出来的,所以农夫可做天子,厨子、囚徒、鱼贩们也可做大臣。他们又说:尧把天子让与舜,舜又把天子传与禹,所以天子之位不是世袭的,一个天子老了,就应当在他的臣民中选择一个最有本领的人,把天子交给他管。这就是所谓“禅让说”,一定要先有了墨子的尚贤主义,然后会发生尧舜的禅让古史,这些故事,也都从墨家中流传到儒家。
此皆臆说。伊尹等起于贫贱之故事,吾人无从证其为凭空造成者。即为凭空所造成,亦必酝酿甚久,不必起于墨子此时,更不必全出于墨家之尚贤主义。
三、其他传说
《吕氏春秋·慎大览》有伊尹与汤谋桀之传说,较《史记》为详尽,其言曰:
桀愈自贤,矜过善非,主道重塞,国人大崩。汤乃惕惧,忧天下之不宁,欲令伊尹往视旷夏,恐其不信,汤由亲自射伊尹。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毫,曰:“桀迷惑于末嬉,好彼琬、琰,不恤其众,众志不堪,上下相疾,民心积怨,皆曰:‘上天弗恤,夏命其卒。’”汤谓伊尹曰:“若告我夏旷尽如诗。”汤与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通夕)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以告汤。商涸旱,汤犹发师,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师以东方出于国西已进。夫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体离散,为天下戳。不可正谏,虽后悔之,将可奈何?汤立为太子,夏民大悦,如得慈亲,……尽行伊尹之盟,不避旱殃,祖伊尹,世世享商。
《万章》尚有伊尹放太甲之传说,《万章上》云:“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大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公孙丑》又云:“伊尹曰:‘予不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荀子·臣道》篇亦曰:“伊尹箕子可谓谏矣。”惟《竹书纪年》则谓太甲杀伊尹,今本《竹书纪年》商太甲七年云:“王潜出自桐,杀伊尹,天大雾三日,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案《国语·楚语上》云:“尧有丹朱,舜有商均,启有五观,汤有太甲,文王有管、蔡,是五王者,皆元德也,而有奸子。”《韩非子·说疑》篇又云:“其在记曰:尧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启有五观,汤有太甲,文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诛者,皆父兄子弟之亲也,而所杀亡其身、残破其家者。”则太甲固为人所杀亡也。《荀子·非相》篇云:“伊尹之状,面无须麋。”此等传说,不知所据,无从究诘矣。
(原刊上海《大美晚报·历史周刊》1936年7月27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