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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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章太炎先生——并评其《左氏春秋读叙录》

悼章太炎先生——并评其《左氏春秋读叙录》经学向来有今古文的派别和争论,自从清代汉学大盛,而今古文之争,也从此掀起了轩然大波,壁垒森严,旗鼓相当。在晚清似乎今文学的气势要盛,因今文家取的是攻势,而古文家取的是守势,取攻击的,当然来得声势浩大,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取守势的,因为这阵线太长,当然不易巩固。今文的大师,如刘逢禄、康有为、崔述,早已死了,古文的大师...

悼章太炎先生——并评其《左氏春秋读叙录》

经学向来有今古文的派别和争论,自从清代汉学大盛,而今古文之争,也从此掀起了轩然大波,壁垒森严,旗鼓相当。在晚清似乎今文学的气势要盛,因今文家取的是攻势,而古文家取的是守势,取攻击的,当然来得声势浩大,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取守势的,因为这阵线太长,当然不易巩固。今文的大师,如刘逢禄、康有为、崔述,早已死了,古文的大师,章太炎先生,现在也死了,在经学的观点上很大的损失。

章先生于训诂上的贡献,是不容抹杀的,也不必我们再来赞美和批评,总之,他为学的态度却要比刘、康诸氏刻实和审慎,只是成见太深,和康、崔诸氏患了同样的毛病,顾颉刚先生在《古史辨》的第一册自序里对章先生有这样的一个批评:

他在经学上,是一个纯粹的古文家,所以有许多在现在已经站不住的古文家之说,也还要替他们弥缝。他在历史上,宁可相信《世本》的《居篇》《作篇》,却鄙薄彝器钱物诸谱为琐屑短书;更一笔抹杀殷墟甲骨文字,说全是刘鹗假造的。……在这许多地方,都可证明他的信古之情比较求是的信念强烈得多,所以他看家派重于真理,看书本重于实物。他只是一个从经师改装的学者!

章先生的不重实物,不信龟甲文,这真是他的短处,他固守古文家的阵地,抵抗今文家的攻击,这真是他看重了家派,但是我们决不能说他全部是感情作用全无丝毫求是的心在内。若古而可信,信古便是求是,若古而可疑,疑古便是求是,信古和求是,不截然是两件事。就像今古文的问题,全部信古文,因不是求是,全部疑古文,我们也不能承认是求是,只是看家派过于真理而已。我们拿客观的立场来看刘、康诸氏的张起今文旗子,和太炎先生的张起古文旗子,是半斤八两。章先生深信刘歆说《左氏》是《春秋》的传,刘、康诸氏则深信太常博士,说《左氏》不传《春秋》;太常博士只是说“不传”而已,刘、康诸氏更进一步地说是《国语》的化身。并且经刘歆窜改得很多,他们以为今文全是孔氏真传,古文全是刘歆的赝品,这种偏面固执的信念,和章先生是同样的。顾先生说章先生替站不住的古文弥缝,这是顾先生站在今文家地位说的话,古文全部站不住,今文何尝全部都站得住,尤其是晚清今文家如康、刘诸氏的论证,大部成见太深,“看家派过于真理”,考证无科学的方法,只是主观的臆测罢了。

现在今文家的气势,又似乎在那里生长了,顾颉刚先生以及章先生的弟子钱玄同先生都张起了今文家的旗子,在那里闹,还是同样壁垒森严,比晚清的今文家有增无减,他们虽然自以为是“超今文家”“新今文家”,其实他的内容,比晚清的今文家,并无二样,只是润色不同而已。顾先生在中国上古史研究课的第二学期讲义自序里,很得意地说:

《新学伪经考》已刻了七次版子,《考信录》也有五种版子,《史记探源》也有两种版子,其铅印的一种已三版:这种书实在是很普及的了;《伪经考》且因焚禁三次之故而使人更注意了。说是他们的学说不足信吧,却也没有人起来作大规模的反攻,除了钱宾四先生新作了一篇《刘向歆父子年谱》之外。

顾先生把晚清今文家的书,一一如数家珍,并且很欣然地说没有人起来大规模的反攻,这也难怪的。其实如章先生的《春秋左传读叙录》,不可谓不是一种反攻,但是章先生老了死了!

对于今文家的见解我们不希望再有人站在古文家的阵线来“大规模的反攻”,只希望有人立在历史家的地位来批判。各张其壁垒,互相排击,这争论,恐终无了结的日子。顾先生等等,虽然没有像康、崔诸氏的顽固,以为今文也只是西汉前期的经说,和孔子不见得能发生密切的关系。康、崔诸氏,惟一的手段,是“扬今而抑古”,顾先生等“扬今”的旗子是取消了,但还是在那里作有成见的“抑古”,虽然自以为非门户之见而是真理之争,但是我们用客观来观察,仍然脱不了门户之见,仍然是一贯的不合科学的考证法。康、崔诸氏的考证法,是以今文来比较古文,再以古文来比较今古文,凡古书和古文不合的,算是刘歆作伪的弥缝和证据,凡古书和古文合的,就算是刘歆作伪时的窜改和来源。现在顾先生的论证,只是除去了以今文比较古文一层,用古书来作主观的考证,这一层还丝毫未动。在今日而仍然有着经学的派别,各张其壁垒,实在不是我们所愿见的。古文家黄季刚先生死了,古文家的大师章先生也死了,古文家从此寿终正寝了,现在我们在哀悼之余,也得把他们的见解,来作一客观的批判。我们还得要指出时代的动向,现在经学的老路,万万再不该走上,我们所走的,□得是历史家和考古家的大道!

章先生的古文见解,最显著的,是《左氏春秋读叙录》,这书全部是驳斥刘逢禄。《左氏春秋》考证的,最近张西堂先生著《〈左氏春秋考证〉序》,是替刘氏作一答辨,我们现在先顺着张先生所提出的,加以综合的批判。

第一,《左氏》的名称问题。刘氏以为《左氏》既不传《春秋》,这“春秋左氏传”的名称自然他不信,他便根据了《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说:

曰《左氏春秋》,与铎氏、虞氏、吕氏并列,则非传《春秋》也。故曰《左氏春秋》,旧名也;曰《春秋左氏传》,则刘歆所改也。

章先生便这样驳他:

《左氏春秋》之名犹《毛诗》《鲁诗》《孟氏易》《龚氏易》《京氏易》《欧阳尚书》《夏侯尚书》《庆氏礼》《戴氏礼》,举经以包传也。以为不传孔书而自作《春秋》,则诸家亦自作《诗》《书》《易》《礼》乎?

这见解是很有相当理由的。张先生替刘氏有这样的一个答辨:

如果左氏真是亲受之夫子,他何须用“左氏”二字来表区别?《左氏春秋》之不同于《左传》,正如《鲁诗》之不同于《鲁故》《鲁说》,《齐诗》之不同于《齐后氏故》……

这个答辨,我们不能认为满意,照张先生的意思,“《左氏春秋》之不同《左传》,正如《鲁诗》之不同《鲁故》《鲁诗》”,那么《左氏春秋》这书,应该只是《春秋》,只是家派不同,文句有异罢了,但现在《左传》的体例,明明是传记,若信全无传记的。如张先生的意思,那末《左氏春秋》万万不是旧名了,《春秋左氏传》恰恰是旧名。至如刘氏说《左氏春秋》犹铎氏、虞氏、吕氏《春秋》,这话更是武断,铎氏、虞氏二书虽不可见,《吕氏春秋》这部书存着,我们拿来比较一比较《左传》,体例相差的远,竟不知几十里也。《吕氏春秋》大部是议论的文章,而《左传》则全部写的是事实,任凭刘歆怎样改,断断不会的。章先生的弟子钱玄同先生,他的不赞成刘说全和师说一样,不过他还从了崔说以为《史记》这段根本就是窜入的。他在《左氏春秋考证书后》里面说:

其实《左氏春秋》之名正与《公羊春秋》《鲁诗》《毛诗》是同样的意义,故说《春秋左氏传》原名《左氏春秋》还是上了刘歆的当。

这话要比刘氏痛快了!不过《史记》这段,是否真正窜入的呢!古人著书,本来是杂抄的,矛盾是难免的,不能因为有矛盾,就算是后人的改窜。不过崔氏的作这说正为了刘说的不可通,或许竟为了章先生驳斥的缘故。学术的发展,靠的是争辨,当然是存学术立场的争辨,不是意气的争辨,在争辨的过程中,正的角色固然有功,反的角色,也是同样有功的。

第二,《左氏》的体例问题。六传的体例,刘氏是这样的见解:

太史公时名《左氏春秋》,盖与晏子、铎氏、虞氏、吕氏之书同名,非传之体也。《左氏传》之名,盖始于刘歆《七略》。

《左传》的体例,和《吕氏春秋》绝不类,前已说过,就和《晏子春秋》也不同。《左传》说义少而纪事太多,和《公》《穀》大殊,这是最受人怀疑的。章先生的解答是:

伏生作《尚书大传》,则叙事八而说义二,体更殊矣。左氏之为《传》,正与伏生同体。

张先生的驳难是:

“《春秋》言是其微也”,“《春秋》推见至隐”,替它作传的当然不能像《尚书大传》“叙事八而说义二”,将《春秋》中重要的微言大义忽略过去。“书以道事”,故《尚书大传》说义甚少;《左氏传》是不应当如此的。

《春秋》是否孔子作,我们不能立刻确定,《春秋》有所谓微言大义我们也不敢深信,也只是今文家的说法。那末我们于现在《左传》的体例上,似乎还没有十分不可通过的地方。

第三,《左氏》的传授问题。章先生和刘师培用了不少力量来证明《左传》的确有传授,证明张苍、贾谊曾引用《左传》,确都治过《左传》的。这样的论证,的确不可信赖。张先生批评他们:

章氏、刘氏以为在他们书中,有许多与《左氏》相同的话,便认定他们是治过《左氏》的,那我们也可以说:“梅颐之古文《尚书》,其亦三代经传袭用梅氏。”

根据相同的地方,就武断地一定说他是根据《左传》不是根据旁的书,拿来证明他们的家学渊源。这当然不是科学方法的考证。这全是家派的作怪,成见太深的缘故。

章先生所提出前人引用《左传》的证据,比较下列二条,较为可信。《韩非·奸劫弑臣》说:

故《春秋》记之曰:“楚王子围将聘于郑,未出境,闻王病而反。因入问病,以其冠缨绞王而杀之,遂自立也。……”上比于《春秋》,未至于绞颈射股也;下比于近世,未至饿死擢筋也。

这段事见《左昭元年传》,及《左襄二十五年传》。这明明言“《春秋》记之”,又说“上较于《春秋》”。不知还别有什么《春秋》否?《韩诗外传四》也记这事,说:

孙子谢申君,故《春秋》之志曰:楚王之子围聘于郑,未出境,闻王疾,返问疾,遂以冠缨绞王而杀之,因自立。

这也明言是“《春秋》之志”,颇有根据《左传》的可能。古人引书,体例不甚严格,韩非引《左传》,不称“《左传》”,而称“《春秋》记之”,也□他称引“庄子”而称“宋人之言”,也许今本《韩非》“记之”二字误倒,本作“《春秋》之记”。

章先生还举出今文家也引用《春秋左氏传》,如章先生说:

丹虽大儒,耄荒丧志,据《丹传》,丹上书曰:“臣闻天威不违颜咫尺”,则固引《左氏》语矣。……一议两歧,岂足以定丹之取舍?

最近符宇澂先生作《新学伪经考驳谊》,也有同样说法。

龚胜、师丹,反抗左氏之学最力,胜乞罢,丹大怒,其仇视左氏甚矣。乃丹上书,胜等廷议,均引用《左传》,斑斑可考,始知胜、丹反抗,全然党同妒真,挟恐见破之私意,盖利禄之路然也。其未一语攻歆作伪者,则以《左传》三事本不伪也。不然,岂有不发其覆,而反引用其文哉?

张先生的驳斥是:

师丹即取《左氏》一二语,左氏之不传《春秋》还是无庸置疑。

的确,据胜、丹的引用《左氏》,不能就说左氏确传《春秋》,胜、丹只是说《左氏》不传《春秋》,并没有说是伪书,引用一二语,是无妨的。不过我们确不能全然否认当时的今文家,丝毫没党同妒异的存心在。至少在这时,《左氏》之是否传《春秋》,已不能确定,才会引起争论。《汉书·刘歆传》说:

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

刘氏等都拿这点来作刘歆改编的明证,康有为氏也说:

歆思借以立异,校书时发得左氏《国语》,乃引传解经,自为《春秋》之一家。

对于这一点,符先生的《驳谊》是:

刘歆引传解经,盖以左氏传《春秋》,本为解经而作。……夫传本解经,原本待引。唯歆时《春秋古经》十二编,《左氏传》三十卷,经、传单行,不相附丽,故解经须引传耳。

这一点很有相当理由,古时本有经、传分写的例子,就像《墨子》中的经,也是经和说各自为篇,到鲁胜才一度“引说就经”,我们不能说《墨子》中的经说是不解经的,我在《墨经义疏通说》里,曾证明墨子的经、说分写在汉初,或许经、传分写,在汉初是个惯例,也许《左传》真的经、传分写,到刘歆才把它“引传解经”。当时的博士,也真的为了“利禄”和党同妒异的存见,便出来争,说是不传《春秋》。假使真的“不传《春秋》”,那末《左氏》在当时究竟是怎样一种书,如何能够改编到“传《春秋》”?如果要把全书改编增饰,费力既多,伪迹彰彰,而且当时不完全是呆大,这个大骗局就不待到今天,早就破案了。不过刘歆的“引传解经”本,至少和旧本不同一点,古简不免有错脱,在引的时候,免不了有一些增改的,好像现在学者的治《墨经》,他们的“引说就经”本,和旧本也相差得很多。

总之经学上今古文之争,到现在为止,还全然脱不了门户之见,我们于古书,当然应以怀疑的态度去研究,断不可无条件的信任,但是我们也断不可无理由的一味怀疑亦惟其是而已矣!不然凭臆妄断,只是于学术界捣乱,是有损无益的。《左传》这书,不是向壁虚造的,这可断言。至于其原始,是怎样的书,有疑问当然要讨论。至于它是否《国语》的化身,也有问题。今文家一口咬定《左传》是《国语》分化出来的,究竟如何的分化呢?说是由一书瓜分为二的。康有为氏说:

考今本《国语》,《周语》《晋语》《郑语》多春秋前事,《鲁语》则大半敬姜一妇人语,《齐语》则全取《管子·小匡篇》,《吴语》《越语》笔墨不多,不知掇自何书?然则其为《左传》之残余而歆补缀为之至明。

钱玄同先生也说:

《左传》与今本《国语》二书,此详则彼略,彼详则此略,这不是将一书瓜分为二的显证吗?至于彼此同记一事,往往大体相同,而文辞则《国语》中有许多琐屑的记载和支蔓的议论,《左传》大都没有,这更露出删改的痕迹来了。

不过我们比较《国语》《左传》二书,同记一事而有内容不同的。张西堂先生也举出了《国语》《左传》不同的例子很多,有时间不同的,也有事实不同的,说两书完全出于一手不可能的,说他们各不相干,也不尽然。以为是从《国语》分化后,再加删改的,这也是成问题的。瑞典高本汉先生(Bernhard Karlgren)据文法证明两书的文法组织最相近,但又证明《左传》自有特殊的文法,不是作伪者凭空虚构的。

古文家如章先生以为《左传》确是左丘明所作,而且就《论语》所说“好恶与圣人同”的左丘明却是亲炙而有所受的。那么为什么《左传》又和《国语》有不同的地方?是不是《左传》经后人改过呢?这我们也不敢深信。我们从此只希望能清除成见,进而能作客观历史的研究,再不必走经学的老路,尤其是晚清经学的老路了!

(原刊上海《大美晚报·历史周刊》1936年6月22日第32期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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