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高木智见(7通)
致高木智见(7通)
(1995年2月21日)
高木同学:
承蒙寄来我需要的文章,对我帮助很大。我从84年来到美国以后,国内杂志只有《文物》《考古》《考古与文物》《文博》等四种,请亲戚每期从上海寄来,其他杂志都没有看到。现在我的《战国史料编年辑证》已经基本写成了,大约有七十万字。目前还在做补充修订工作。
郭沫若的那篇考释,他刚写成,我就在他家中看到过,他认为诅楚文三石,“巫咸文”“大沈厥湫文”是真,“亚鸵文”是假,我是赞成的。他的解释和考证我不同意。我认为,当时秦、宋等国,都流行“巫师”的“巫术”,大战前,当由“巫师”咒诅敌国君主,这是一种“巫术”。过去“彝族”有这种巫术,战前,由“巫师”祷告天神,咒诅敌人首领,并扎草人写上敌人的姓名,一面咒诅,一面打击。战国时宋国仍用这种巫术,我在《战国史》509页注解中谈到,没有加以发挥。秦国也是如此,秦王便用“宗祝”诅咒楚王,正当大战之前,“宗祝”是宗庙之祝,秦的祖庙在雍(即今凤翔),秦祭祀天神之祠也在雍,所以“宗祝”在雍举行。《古文字研究》上那篇“献疑”的文章,所提四点可疑,我认为,不能成立,这是他不理解这是巫师的巫术,唐宋间的文士是不可能杜撰出咒诅“巫术”的。“巫咸”是“巫师”崇拜的天神,是上通天庭的。“大沈厥湫”在“朝那湫”(今甘肃平凉县西北),据说是“龙”的潜居之渊,龙即“句龙”,是后土之神。诅楚文所以先在雍,在“巫咸”神前咒诅,又到“朝那湫”旁,在“大沈厥湫”神前咒诅,就是要上通天庭,下通地宫(龙宫)。所有咒诅之辞,就是把楚王说成“桀”“纣”一样的暴君,并不是事实。看来齐国亦有这种巫术,“宋王偃”被说成和桀、纣一样,看出原本出于齐的咒诅。(“大沈厥湫”这个神,看来就是因为“龙”潜居渊中,祷告的刻石要沉入水中,因而神名“大沈厥湫”。)
《大美晚报·历史周刊》上的文章,已经从上海图书馆中查明,共有三十七篇,现把目录寄上。另外《中国皇帝陵之起源与变迁》论文目录,第65条以后,注明有十四篇文章发表在顾颉刚主编上海的《益世报》“史苑”周刊上(上次误写为天津《益世报》“史学”,也请亲戚到上海图书馆去查证),因为图书馆藏报有残缺,只查到八篇的目录,其中有一篇,连载三期,另外六篇没有查到,因为报有残缺,别处是不容易找到的。
现在我要请您复印:《文物》1976年9期上发表的《云梦睡虎地4号秦墓出土的两封木牍家信》的全文,两封家信不长,我这里只有84年以后的《文物》。
另外我要找刘向《列女传》这书中有关战国史的资料。刘向《列女传》共七卷,共记一百多名妇女,不知其中有多少战国时人。我现在所知的,只有二人,一是倒数第二代赵王(赵悼襄王)之倡后,二是秦攻破魏之后,所谓“节义”的公子乳母。如果容易买到的,请代买一册寄来,估计书不厚,字数不多。如果买不到,复印的话,只印此中战国时人。
我现在想不到其它可以补充的资料,不知你看到近年发表的文章中有重要资料否?
十分麻烦您,我很高兴的,这部青年时代开始编写的书,如今补充完成了。为了力求完美,还想作些补订。
敬祝
健康快乐
杨宽
1995.2.21
上次承蒙寄来中华书局出版的何建章《战国策致高木智见(7通)注释》上册有很多缺页,缺427—458页。
(1995年3月15日)
高木同学:
今天看到纽约的《世界日报》,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即将开放,刘海粟是去年去世了(九十九岁),生前把收藏古字画三万多件,自己作品六百多件全部捐献,从而上海市当局创立了这个美术馆。我在《自传》中文本291页7—11行,谈到刘的事,说他上海和南京两处有家,上海家中字画全部红卫兵抄出焚毁。这是事实,刘是著名的大画家,既划为右派,也诬害为反革命份子,“文革”时当然要“抄家”,是逃避不了的。大概因为他早划为“右派”,反“右派”斗争一般是不抄家的。他因为既是画家,又是著名收藏家,他的一部分收藏品曾在商务印书馆出过书的,因此他早已把许多主要精品转移到别处秘密保藏起来,留在家中的只是次等品,他在家中被抄之后,所以在公园里到处告诉人家,就是让大家知道他已抄过家,免得再到别处去搜查。既然是这种情况,恐怕有人看到我的《自传》,要说我是“造谣”,上海当局也可能要如此说。因此我的《自传》这段话,必须要加以补充说明。
我考虑,中文本291页第七行第一句“抄家中文物受到损失确是很大的”下,加一句:“只有个别的人预先把家中所藏转移到别处秘密保藏的才得保存”。第十一行末句“一起丢到场地上毁之一炬”下,加二句:“其实他早已把许多重要的精品转移到别处秘密保藏,因而得以保存”。
这样的增补,非常重要。是不是可以设法现在补进去,到“三校”时特别注意这点,十分麻烦您,请您设法补充一下,非常重要。
另外,西周的胡巫人首像找到了,见于陈全方《周原与周文化》图版20,“扶风召陈西周建筑遗址中出土的蚌雕人头像”。1号头像顶上刻有“巫”字。这本书是我帮助他们编的,我从头到底做了修改,并做了补充。
秦诅楚文是秦惠王时的,《吕氏春秋·去宥篇》,说到秦惠王听信“饰鬼以人”“虽杀不辜……”,同时墨学在秦惠王时很盛行,李学勤推测《墨子·备城门》以下各篇于秦惠王时,《迎敌祠篇》讲到“公祠”,见于秦简“法律答问”,应作秦惠王未称王以前(见《云梦秦简研究》334页)。
周原出土甲骨文有“宗贞……成唐(汤)……二女,其彝:血三……”,宗而宗祝(即巫师),“二女”即杀俘二女,即用彝盛血而祭祀。其次再用羊豕……,《逸周书·克殷篇》“乃命宗祝……祷之于军……”中也讲到军中分宗祝。
不多写了,敬祝
健康快乐
杨宽
1995.3.15
(1995年6月18日)
高木同学如见:
6月23日来信收到,陈汉章《周书后案》复印本已很快寄到您那里了。我真想不到,陈汉章,浙江象山人,民国初年的著名学者,他的著作印本流传如此稀少。我查过京都大学所藏汉籍目录中没有这本书。刘起釪是顾颉刚“《尚书》学”的弟子,看来顾颉刚也未见此书,北京图书馆未有此书。想来古籍出版社即将出版的三人合著《逸周书汇校集注》,曾看到此书。古籍出版社既然出版这本《汇校集注》,看来不会再出沈延国的《集释》了,大概《汇校集注》比较内容齐全。
我捐献给上海图书馆的书,此中还有多种罕见之书。如清代本刻本《四虫备览》四册,我曾翻阅许多图书目录,不见此书,可能这是一本“孤本”,此书搜集古书“动物”资料,可以说是科技史的著作,看来许多研究科技史的学者都未见过,包括李约瑟在内(据报道,他今年去世)。
我的《自传》,已经三校,看来不久可以出版,我很希望早日出版。光阴过的奇快,我们在复旦一起研究学问的时候好像就在眼前,一会儿我已老了。很希望早日看到《自传》出版,费去您许多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从事翻译。我也希望早日结束,您可比较快速地写成您的《先秦思想史》的著作。希望您暑假中能够开始新的写作。
这次《自传》所附的著作、论文目录是比较完全的。我曾经想出版一部总的论文集,如谭其骧那样。因为我的大小文章比较多,大约有二百篇,可能一起出版太庞大,有困难。我想分印“专题”性质的论文集,如《古神话论文集》《墨子学术论文集》《西周春秋史论文集》《战国史论文集》《农民战争论文集》……不知是否容易办到。
我的《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一书,大体上已定稿,今年也想送交出版社,因为篇幅多,排印出版可能要费很多时间。因为书中有古字,可能校勘也很费力。如果此书出版,再加上我所主编的《战国会要》一书,关于“战国史”的研究资料就很完备而有系统,便于大家一起研究了。如此可推动这方面研究进一步发展。
您问的关于“林惠祥”的问题。中文版102页1行所说“后来林惠祥成为我的同行和朋友”,所谓“同行”是指“相同的行业”,指林惠祥和我一样的考古工作,特别是中国东南地区的考古工作。并不是说我和他曾经在同一单位一起工作。中文本193页9行,讲到“沈从文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改行研究古代服饰,成为我的同行了”,是讲沈从文不再写小说,而在博物馆改行研究古代服饰,和我在上海博物馆研究古物,成为“同行”,也不是说我和沈从文曾一起工作。“同行”这两个字,不知如何译成确当的日文比较确切?
敬祝
健康快乐
杨宽
1995.6.18
(1995年6月30日)
高木同学如见:
23日来信,连同出版会用后退回的内人照,都已收到,很是感激。
东大出版会所寄海运慢件,恰巧同时收到。多谢您的谦让和特意照顾。一共收到十二册赠书,连同上次航空所寄一册,共十三册之多。并蒙代为赠送给贵国学者五册。
最近接到尾形勇教授来信,他已收到我的赠书,他很是高兴,已受出版会的请托,将写一篇推荐介绍的文章,不仅针对中国史的专家而言,而且将向广大的大众读者宣传,因为此中有现代史的确实记载。我已回信表示赞赏和感谢。我并且告诉他,这本《自传》的中文本,王孝廉教授曾带一册到北京,送给了历史所的顾潮——顾颉刚的女儿。顾潮是“流着眼泪读的”,因为顾颉刚五十年代以来,长期受到排挤和批评,认为我的《自传》“对他做了公正的评价”,因而“非常感谢这样的正义和公平”,她说“如果顾先生泉下有知,也会因有这个朋友而感到安慰的”(1994年6月12日来信致高木智见(7通)原文)。
关于《中国重要考古发现》,这本书我未见过,两位作者我也不认识,可能是年轻学者所作综合性的报导性质的汇编,只是把许多重要考古发现集合起来,作了较详的叙述和介绍,不知其中有特殊的高明的见解否,是否有特殊的价值的“专著”?请您仔细通读、研究推敲,是否值得您费了很多宝贵时间去翻译?您为了我的《自传》和翻译,做了许多细微而周到的工作,因而费去您许多宝贵的精力和时间。您已快进入中年,看来当前最要紧的工作,应该有自己有分量的“专著”出版,与您目前进行的教学密切相关,写一本有系统的《先秦思想史》十分重要,这样就便于晋升教授。而且,当前贵国学术界正是看重您的时候,出版这样一本“专著”很是及时的。尽管您有高超的翻译中文的能力,可以驾轻就熟去翻译别的书,看来必须仔细考虑一下,不适宜把时间和精力用在翻译一本综合性和一般性属于介绍性质的著作上去。如果要翻译,也必须翻译有名望而有特殊价值的著作。如果您本来不想翻译,不适宜去翻译而勉强去翻译,这是不必要的。我想,作为老师的,对此必然会原谅的。而且这样去做,费力而不讨好,希望您多多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并为今后的学术研究工作着想。请您为此多作考虑。如果您已经答应您的老师,或者已经与原作者接洽,也还是可以改变,说明原想这样翻译,目前因为有更重要的著作写,只能推迟了。待以后看工作情况再作考虑,绝没有“非翻译不可”的道理。
敬祝
健康快乐 前程远大
杨宽
1995.6.30
(1996年1月18日)
高木智见教授:
来信早已收到,知道你工作很忙,正在筹备一本专著——《先秦思想史》,很是高兴。因为这对你的前程,关系很大,希望能够早日着手,早日完成,早日出版。你说将要到台湾去作这方面研究而写这本书,是否台湾对这方面有许多方便。我希望这本书,内容可以很专门,但是写来要很通俗,不要引文太多,都要写成现代化的文字,便于理解,便于出版社的发行。
我目前正在重新修订我的《战国史》,因为此书过去印数很多,一共印了五万多册,影响很大,无论大陆或台湾都希望能出版。此书“第二版”是一九八〇年印的,距今已有十五六年,出新版应全面加以修订。我正在修订中,预定书名加上“增定本”,就是想作为最后“定本”。因为年老了,今后不可能再作全面修订,因而成为“定本”。近年我已完成了《战国史料编年辑证》,因此《战国史》中有不少是可以补充的。关于这方面的考古资料,过去李学勤曾有《东周与秦代文明》加以概括,我早已见到。最近听说他有《李学勤集》,由黑龙江出版社出版,是否正确?有关近年来这方面的新资料,你见得多,如果想到,望见告。凡是重要的,我很想加以补充。
另有一信,想请你帮助办理,把两份资料送给两家古书店,并代为问询一下。
敬祝
新年快乐健康
一九九六·一·十八
(1996年4月3日)
高木教授:
以前承蒙寄来有关“秦诅楚文”的资料,我因此写了一篇讨论文章,朋友把这篇文章带到了台北召开的这方面的讨论会上,后来又带往北京,发表了在文学研究所主办的《文学遗产》杂志上。这是去年的事,到今天,才得到上海亲戚寄来的复印本,寄给你一份,请您指教。因为你曾经研究“盟”的历史,“诅”与“盟”有密切关系,我写成这篇文章,是看到了“彝族”有这种“诅”的巫术受到启发,可惜我看到少数民族有关“巫术”的资料太少。“诅”的巫术,从先秦流行到汉初,汉武帝时还因此发生“巫蛊之祸”。
《先秦思想史》写的怎样了?很希望你早日写成出版。我在这篇文章中引了不少《墨子》上的材料,由此可见墨家与巫祝确有密切关系,墨家的宗教信仰是从巫祝来的,“天志”“明鬼”即由此而来,墨家的思想是由巫祝的思想发展起来的,巫祝深入社会,了解民间疾苦。墨家讲究科学技术,即从“巫术”发展而来,古代所谓“术数”或“数术”是科学技术和“巫术”相结合的,例如天文学、历算与占星术有关。《汉书·艺文志》“术数”一类的书,既包括天文、历算、科技,又包括巫术、占卜等迷信。墨家是从中发展了科学技术,把科学技术从巫术中发掘出来,可知《墨经》中有数学、力学、光学不是偶然的。《墨子》书中讲守城诸篇,讲到器械方面,也是讲究科学技术的。因此墨家出于“宗庙之守”之说是可信的,“宗庙之守”就是巫祝,我想如果作些深入研究,可以写出极好的文章,我正在修订《战国史》一书,我想把这一看法补充一些进去。
敬祝
健康快乐 工作顺利
杨宽
1996.4.3
(1998年1月16日)
高木学弟如见:
来信早已收到,因忙于完成《西周史稿》的定稿工作,迟复为歉。
最近已经定稿完成,已经分寄到上海和台北两地,将同时出版两种不同版本,所作《后记》中,已经写入与《战国史》后记相同的字句。
承蒙《二十世纪的历史学家们》一书,撰稿介绍我的文章,请按照您所领会的写就好了,十分感激。
所需新摄照片,选取一张寄上。
尾形勇先生前,请代致谢意。
敬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杨宽
1998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