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抄稿本《东塘日札》——《嘉定屠城记》

跋抄稿本《东塘日札》——《嘉定屠城记》

当明末时，吴三桂引清兵南下，汉奸都相继投诚，大势已无可挽回，及扬州既破，尚婴城而守者，在常则有江阴，在苏则有昆山、嘉定，松则有郡城与其属金山卫而已，多出乡民之义愤。时有“苦莫苦于嘉定，惨莫惨于江阴”之谣，以其抵抗最烈，屠戮最甚也。

纪嘉定屠城事者，莫详于嘉定明末遗老朱子素所著《东塘日札》，刊本流传虽多，然已经清人窜改，非其本来面目，总计刊本有四：一为荆鸵逸史本；一为明季稗史本，改名《嘉定屠城记》；一为记载汇编本；一为申报馆铅印本。其出故家抄藏者，一署《嘉定乙酉纪略》，为《天水老农金乐圃逸事琐谈》之第八卷，惟此则署原名《东塘日札》，乃嘉庆甲子东塘朱春生抄稿本，前有朱九初略节，后有甲子正月二十三日夜朱春生，跋嘉定乙丑重九日怲甫老农跋，今藏嘉定周承忠氏。前六本字句略有出入，要之无大差异。前已经清人之窜改者矣！《天水老农逸事琐谈》自叙云：“前辈朱凝祉先生著有《嘉定屠城纪略》，合万余言，今撮共略节，别为一卷，以附琐谈之末。”是则刊本之窜改，殆即出之金氏。子素先生，字九初，补邑庠生，甲申需次礼部，弃去不就，隐居教授，盖一气节之士，所著书不当无殷顽辞气，刊本将顺其辞，必非其旧，且朱氏所辑书尚有《历代遗民录》《吴文献》《哀贞录》等，多富于民族意识之书，知此书之作，当非偶尔草成，必亦民族意识之表现。此书旧抄稿本未经后人删改，其称“义兵”为“我军”，称“清兵”为“北兵”，凡清廷新授之官，亦多不称清而称北，与刊本之称清兵或大兵，称“豫王”为“大清统军元帅”等者大异。纪嘉定屠城事者，尚有嘉定苏瀜所著《惕斋见闻录》、赵鼎勋所辑《嘉定纪事》，余以从事上海文献展览会编撰工作之便，得以从容观览比较，《惕斋见闻录》所记多明末江南抗清事，其中有许多节纪嘉定。《嘉定纪事》一书大抵即据此《东塘日札》，二书与此抄稿本皆若符节，益足以见刊本点窜之妄，是不可辨者也！

此抄稿本称时县令钱默“意不在官，人无法纪”，而刊本不言，今证以《惕斋见闻录》亦曰：“嘉定新令则南选浙江嘉善之钱不识也，名默，与前曹令同榜进士，在广成为通家子弟，年少以英异闻，及为政事，专剥削，民多怨嚣！”刊本称蒋若来为“市井无赖，以臂力遭逢擢遗，官至都督，闻维扬陷，弃职而逃”，而此抄稿本称“北兵入南都，若来遁归，自杀其妻子，入海依义阳王”，乃一忠节之士。又刊本称若来从吴志葵入嘉定，“遽趋库，仅存铜钱数十千，舁之行，过徐家所大掠，寸缕无遗，贫民哭声震天。”是其行为等同匪盗，而此抄稿本则称若来“视库存铜铳数十，使人舁之以行，遂由徐家行入海。”《嘉定纪事》同，是若来取铜铳以充军备也。而刊本乃窜点“铜铳数十”改成“铜钱数十千”，又从而增其辞，称其大掠无遗，可谓尽诬蔑之能事矣！

又许龙，字云美，尝入阁部史可法幕官都司，时为王家庄乡兵首领，此抄稿本与《嘉定纪事》俱作许龙不误，乃刊本误作许美。又外冈娄塘兵与梁德胜接兵之役，乡兵大捷，此抄稿本与《嘉定纪事》所言甚详，而刊本又皆删之，致前后文不贯通。此抄稿本云：“惟时我军几溃，而外冈、娄塘兵接战甚力。廿三都素称盗薮，其人轻捷敢战，斩杀最多，漏下数刻，各乡兵蜂拥而集，竞举烧得胜船。成栋自下维扬、金陵、毗陵、京口诸处，所获精金美珠、名剑宝刀无数，悉付一炬。其未及毁者，尽为乡兵掠去。船中多载妇女被焚，其中一女最美丽，呼曰：‘我翰林官女，家在扬州，被掳至此，幸救我！’乡兵皆曰：‘可跃入水’！女哭曰：‘我足被锁，不得脱！’语未竟，烈火烧其身矣。烟焰蔽天，红光耀十余里，天明始熄，得胜夜东奔，狼狈得达。”而《惕斋见闻录》则云：“李成栋者，高镇部下之降将也，率师过城，初有纪律队伍肃然，……成栋辎重皆用舟舁，至嘉定东门外衔尾三十余艘，舟中忽有艳声告哀，土人询之为破维扬时所掠之妇也，链其足于舟，市井恶少年，慕其舟之所有，聚群不逞之土，乘夜火之，人畜一空，众知触成栋之怒，遂谋守城。”虽然所言与此抄稿本不同，而其有掠扬州妇女则一也。刊本仅云：“天明数得胜兵首级共四十八颗，得胜余众东奔，狼狈得逃。”语无伦次矣。

又如此抄稿可谓本称“镇民朱鲸为乡民首，成栋深恨之，故朱家桥一带，焚掠最酷，男妇被杀者一千六百余人。”而刊本则称“支家桥一带房屋焚毁略尽，男妇被杀者一千六百四人。”一则称焚掠，一则称焚毁，措辞之不同有如此也！

又抄稿本与刊本《东塘日札》皆称二十三援嘉定者为蔡乔等三百人，乃吴志葵所遣，云：“时志葵已如海泖与都督黄蜚并建牙湖上，原无一念系。至是迫于勤请，止遣蔡乔率兵三百人来，……二十五日乙巳，峒曾以书币来迎蔡军。既至，其兵皆癃弱不振。又强半皆市人子，不习战阵，惟乔颇勇健，用双铁锏，右手重二十五斤，左手重二十斤，差似可用……二十六日丙午，李兵突至东关外，蔡乔与战不利，引兵去。”而《惕斋见闻录》则称：“时松郡亦义兵自守，乡绅沈人伯主之，广成书至人伯，命民兵统领蔡姓者督五百人来援，号蔡铁鞭，甚雄伟，以至与成栋兵战于东门之交，蔡挥鞭一鼓而歼数人，勇冠一时，以众寡不敌，蔡亦旋归。”所称蔡铁鞭当即蔡乔，铁鞭殆即《东塘日札》所称铁锏，此云松郡所遣，《日札》则称吴志葵所遣，殆传闻异辞也。疑松郡之说近是。志葵本镇吴淞，所部当不尽市人，《日札》既称“皆市人子”，《见闻录》又称为“民兵统领”，似非志葵部下也，《云间明末殉节诸臣纪略》有蔡乔枝，守城力战死，未知即此人否？

（原刊《民报·上海市博物馆周刊》1937年8月7日第2张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