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多丽》原文、注释、赏析

李清照

多　丽

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①。也不似、贵妃醉脸②，也不似、孙寿愁眉③。韩令偷香④，徐娘傅粉⑤，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⑥，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籍⑦，不减酴醿⑧。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⑨，似泪洒、纨扇题诗⑩。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作者简介】

李清照（1084—1155），宋代杰出女词人，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与辛弃疾并称“济南二安”。父李格非、夫赵明诚，均为当时名士。早年生活优裕，长于诗、文、词，兼书法、绘画，通晓音律。中原沦陷后，与丈夫南流，过着颠沛流离、凄凉愁苦的生活。明诚病死，境遇孤苦。早年生活安定、优裕，词作多写相思之情；金兵入侵后，遭遇国家巨变，词作多感慨身世飘零。有《漱玉词》。

【注】

①琼肌：形容白菊花洁白的花瓣。

②贵妃醉脸：比喻菊花姿态妩媚，如同杨贵妃醉酒时的脸庞。

③孙寿愁眉：东汉权臣梁冀之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坠马髻、折腰步、龋齿笑等以为媚惑，梁冀即喜爱又害怕。见《后汉书·梁统列传》。

④韩令偷香：东晋韩寿，貌美体轻，贾充女贾午看中了他。寿逾墙暗通。午将皇帝给其父的西域奇香偷来给寿。后贾充会见诸使，闻寿身上有奇香，疑寿与午私通，但没有宣扬，后将午嫁给寿。

⑤徐娘：即“徐娘半老”的典故。《南史·后妃传下》：“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傅粉：即“傅粉何郎”的典故。《世说新语·容止》载：“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即啖，大汗出，以朱巾自拭，色转皎然。”

⑥屈平：屈原。陶令：指陶渊明。

⑦酝籍：形容香气浓郁、悠长。

⑧酴醿（túmí）：花名。本酒名。以花颜色似之，故取以为名。

⑨汉皋解佩：指郑交甫于楚地汉皋台下遇二仙女解佩相赠的故事。

⑩纨扇：用细绢制成的团扇。

【评释】

此词应是作于李清照南渡之后。经历了国破家亡、失去亲人的苦痛之后，李清照对人生、对世界有了完全不同于往日的看法，几乎整天沉浸在悲伤、忧戚之中，情绪极为消沉。这一时期所作的词，大都浸透着对国事、身世的深深伤怀，词人更加多愁善感，在身边的诸多景物中寄寓自己的忧愁。这首词即以菊花为题材，寄托自己的心志与情感。

词人由于忧愁苦闷，常常夜不能寐，耳听着窗外凄风苦雨的呼号淅沥之声，任其敲打撞击着敏感的神经之弦。词人看到深秋时节开放的菊花，不禁也有同情之感。那些无情的风雨，深夜里袭来，摧残了菊花盛开的花朵，词人怎能不为之悲伤同情！词人眼里的菊花，虽然娇媚可爱，但并未被联想到历史上常用来比喻鲜花的那些景象，诸如贵妃醉酒时那娇媚的脸庞、汉代梁冀之妻孙寿那妩媚绰约的弯眉，也不像韩寿逾墙幽会的富家艳女般风情满怀，也不像何晏那如粉的洁白脸庞、梁元帝妃那徐娘半老的风骚余韵。所有这些比况，大致都是一些容貌娇媚、艳冶、风骚之类的形象，这些与菊花的气质形象是不一致的。词人认为菊花和屈原大夫、晋代隐士陶渊明的气质才是相类似的。屈原和陶渊明都非常喜欢菊花，曾分别有“夕餐秋菊之落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妙诗句，传诵千古。菊花仿佛已经成为了屈原和陶渊明的精神化身。微风吹来菊花的阵阵清香，含蓄蕴藉，丝毫不比以形貌艳丽取胜的酴醾花逊色。

下片词人把自己对家国、身世之感融入了菊花形象之中。秋天已近结束，那颜色雪白、气质清高，如同白雪、美玉般的菊花，好似与人们有无限的深情，依依不舍地告别。那动人心扉的姿容神态，仿佛是仙人解下佩玉时的柔婉之情，又好像是宫女在纨扇上题诗惋惜自己美好青春岁月般的凄楚。在朗月清风之下，菊花有如此美好的景象；然而秋风秋雨袭来的时候，就会被摧残得枝叶零落，花瓣凋残，憔悴不堪。自己虽然极度爱惜菊花，但也无奈于时节已过的自然力量。最后一句颇有意味，词人故意和菊花说，如今有我对你的珍爱，那就不必再去怀念当年屈原、陶渊明对你的深情了吧！很显然，这是作者为了强调自己对菊花的一片真挚爱惜之情，而故作此语的。

这首词情感极为真切，但风格委婉含蓄，抒情巧妙，用典贴切，充分体现李清照作为女性词人灵心善感、细致婉约的艺术特色。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①，瑞脑销金兽②。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③，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④，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注】

①“薄雾”句：写白日的无聊和漫长。

②瑞脑：一种香料，又称为龙脑。金兽：兽形的铜香炉。

③玉枕纱厨：瓷枕和纱帐。

④销魂：灵魂离开肉体，此处形容极度的忧愁。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评释】

这首词一题作“重阳”，很可能作于南渡之前，表达对远游亲人的思念之情。

深秋的季节，雾霭一片，愁云笼罩，词人因为内心的落寞愁闷，不禁埋怨白天的时间太过于漫长了。这里所写的“薄雾浓云”，即是自然界中的雾气，也比喻词人心头的愁云。看到香炉中慢慢飘出的烟雾，一种无聊、愁闷的气氛油然而生。词人为何愁闷呢？原来今天是重阳佳节，是家人共同赏菊饮酒登高的美好时节。一个“又”字，表达了与往年重阳节的对比意味。往年过节的时候，一片热闹景象，如今却是自己形单影只，凄清寂寞。夜里词人也无法入睡，感觉到阵阵凉意透过纱帐，浸透到自己的心里。

然而，这寂寞而无可排遣的愁闷，却更多的是出于感性、情绪的层面；丈夫为功名事业外出，自然也是应分的事。词人爱好游览、玩乐，此时也只好外出消遣。黄昏之后，到了东篱，观赏重阳盛开的菊花，手里端着美酒，闻到菊花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回来后仍然满袖余香。词人的情绪如何呢？强为欢乐却并没收到预期的效果。秋风吹来，帘幕飘起，请看一看吧，帘内人的面容由于愁闷憔悴，比起外面秋风之下微有凋残的菊花还要清瘦几分呢！

李清照非常喜欢菊花。这首词中以菊自况，表露出的忧伤怅惘之情虽然比较真切感人，但毕竟是淡淡的怅惘和哀愁。而在南渡之后，她又曾在《声声慢》词中描写过秋风秋雨中黄花满地的凄凉景象：“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则又借菊花将自己当时心如死灰、愁入肺腑的情感表现得更为深入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