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易学发展概况
汉初易学发展概况
关于汉初的易学,前人已经做过许多研究工作,尤其是易学之传授,更为学界所关注。其中孙筱所作《易经传承表》孙筱:《两汉经学与社会》,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第207~208页。,直观而详尽地列出了易学在两汉流传中的师承关系,比较清楚地说明了易学的渊源。但实际上汉初易学的发展、流传是很复杂的,不是一个表就能完全反映出来的。此表与其他研究汉代易学传授的学者一样,立论主要依靠《史记》之《仲尼弟子列传》《儒林列传》和《汉书》之《艺文志》《儒林传》以及《后汉书》之《儒林传》,其内容主要是专门治易学者的师承关系,即作为经学的易学之流传,对于兼治易学的学者如韩婴、董仲舒则未予包括。对非专门治易学者的易学比较重视的是张涛。他在《秦汉易学思想研究》一书中从百家治易的大视野,对陆贾、贾谊、韩婴等人的易学思想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其侧重点在于研究易学对这些学者思想的影响。本专题将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汉初易学的发展进行全面的梳理、概括。
(一)《史记》《汉书》所载易学传授体系解读和汉初易学流传概况
关于易学与孔子的关系,学术界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易学传自孔子;一种则认为易学和孔子没有关系。传统观点认为,易学传自孔子,《周易》的“十翼”为孔子所作。对这一看法宋代欧阳修等人即开始怀疑,欧阳修作《易童子问》,开否认“十翼”为孔子所作之先河。近代疑古思潮兴起后,不少学者对传统的说法持否定态度,认定“十翼”非孔子所作,易学与孔子没有关系。持这一观点的学者颇多,本书不拟一一列举,其中冯友兰、钱穆和“古史辨派”的顾颉刚、李镜池可谓此派观点的代表,而又以李镜池的论述最为详尽。本来关于孔子是否研究过《易》的问题,《论语》中有明确的记载:“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李氏引《经典释文》关于这句的注释有“读读易为亦”,认为《鲁论》这句作“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并以此来否定今本及古本《论语》的“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的记载,进而否定孔子研究过易学。李氏还将孔子所引“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当作谚语来看,又把《史记·孔子世家》中“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定为京房(宣帝时)所插入,这样就彻底否定了《周易》与孔子有关的证据。《周易研究论文集·易传探源》(第一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第184~214页。主张“十翼”为孔子所作代表性学者为范文澜、任继愈、李学勤和金景芳及其弟子吕绍纲、李衡眉等人。这一派大都承认《易传》与孔子有关,孔子是传过《周易》的,其中金景芳及其弟子的观点最有代表性。他们认为“十翼”也即《易传》,可分为四部分:一部分为孔子继承前人的旧说,一部分为后人窜入的与孔子无关的东西,一部分为孔门弟子所记孔子讲《易》言论,而大部分为孔子所作。李衡眉先生《孔子作易传之明证、补证与新证》一文颇能说明这一派的观点立场。李学勤也从音韵学的角度指出,“亦”、“易”二字在上古音中属于不同的韵部,不可能传讹,从而有力地驳斥了李镜池的“孔子与易学无关说”。此外,李学勤又引《帛书周易》之《要》篇、《缪和》篇、《昭力》篇等,证明孔子晚年是研究过易学并传授过易学的。《孔子与〈周易〉》,载李学勤《缀古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13~15页。田春来《〈释文〉所载〈论语〉鲁读和古读的关系》《孔子研究》2012年第2期。一文,从文献学的角度证明了“《鲁论》是后出于《古论》的解释文本”,间接肯定了今本《论语》关于孔子研究易学的记载。朱宏胜、钱宗武《“孔、〈易〉关系”公案考辨》《孔子研究》2011年第2期。,从陆德明《经典释文》28条“鲁读”综合归纳,推出“鲁读”义例,即鲁读某为某当是在《鲁论》中某字作某字,以证《鲁论》中确实是“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但又引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那363号墓出土之唐写本“《亦》曰:‘家仁为严君’”此句乃引《周易》“家人卦”之卦辞“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之文,断定“亦”乃“易”之俗写。至此,则关于“易”、“亦”之争近乎判为铁案,《鲁论》之“亦”本“易”之俗写,《鲁论》《古论》及今本《论语》在孔子研究过易学方面记载都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孔子研究过易学是毫无疑问的。
否定孔子传易学者,必然要否定《史记》《汉书》所载易学传授体系。台湾学者何泽恒《孔子与〈易传〉相关问题覆议》及《孔子与〈易传〉相关问题覆议续》,可以说是否定《史记》、《汉书》所载易学传授体系的代表作。何泽恒:《孔子与〈易传〉相关问题覆议》及《孔子与〈易传〉相关问题覆议续》分别刊发于《周易研究》2001年第1期和第2期。何泽恒的质疑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第一,“《史》《汉》记诸《易》师的姓名、里居颇不同,传授先后亦互异。”第二,何氏引日本学者本田成之《作易年代考》该文收入《周易研究论文集·易传探源》(第一辑)。一文的研究成果,指出“这些传《易》者,多是楚、江东、燕等在边鄙的人物,最后在齐尤盛行”。而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子贡、子夏、子游都不获孔子传《易》,孔子独传一籍籍无名的商瞿,不合情理;“而商瞿再传,却又多为人所罕知的边鄙人物”,此事值得怀疑。第三,无论《史记》还是《汉书》所载《易》之传授线索,自商瞿至田何,都是六传。何氏引崔适之在《史记探源》中的质疑,以为六传之间,“计三百二十六年,是师弟子之年,皆相去五十四五。师必逾七十而传经,弟子皆十余岁而受业,乃能几及,其可信耶”。崔适:《史记探源》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第217页。据此,何氏赞同本田成之《作易年代考》一文中“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受《易》于杨何,孔子晚年喜《易》而作‘十翼’之说,以至其前传《易》系统,或即源出于杨何”的观点,并得出“这一传《易》系统,汉初以下的,自应可信;至于先秦一段,便靠不住了”的结论。
笔者以为,要研究汉代易学的有关问题,有必要对《史记》《汉书》所载的易学传授系统的真实性加以讨论,而何泽恒据以上论据并不足以否认易学传承系统的真实性。在无新证据出现的情况下,不可轻易断言这一传承系统不可信。
《史记·儒林列传》记载易学传承线索曰: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一《儒林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第3127页。
又曰:
言《易》自菑川田生。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
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司马迁:《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第2211页。
《汉书·儒林传》载易学传授次第更为详细,且记载了司马迁之后易学传授情况: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装。及秦禁学,《易》为筮卜之书,独不禁,故传受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元光中征为太中大夫。齐即墨城,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要言《易》者本之田何。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597页。
考两书所载,虽然于汉代之前易学之传授略有不同:《史记》所记为“矫子庸疵”,则此人盖姓矫名疵字子庸;《汉书》则以为是“桥庇子庸”,则此人似姓桥名庇字子庸。《史记》以为“馯臂子弘”受《易》于商瞿,然后传矫子庸疵;《汉书》则以为桥庇子庸受《易》于商瞿,然后传馯臂子弓。另外,周子家到底是名“竖”还是名“丑”,其传人到底是“光子乘羽”还是“孙虞子乘”,两书所载也不同。但二者俱明言易学传自孔子,且传授路线清晰。
对于司马迁所记《易》传授系统源出于杨何说,笔者十分赞同。其实,这一问题蒙文通先生早就注意到了。他在《经学导言》一文中说:“史公学《易》于杨何,学《道论》于黄子,《史记》一书,只有《周易》和《老子》的传授才可考,因为这两家是太史公的本师。”蒙文通:《经学抉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26页。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2,第3288页。,他所称引的“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见于今本《周易》,他所谓“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也源于今本《周易》“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之说。从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载其父称引、论述的《易传》内容看,司马迁对他父亲的易学是十分了解的,《史记·儒林列传》所记易学传授系统为田何传王同子仲,王同子仲传杨何,而不记田何还传易于他人,正足以说明这一系统是司马谈所追记的自己的易学渊源,故而不及《汉书·儒林传》所载的周王孙、梁项生、丁宽、服生等人。因而,关于杨何之前的传授系统,司马谈当是得自杨何。当然,司马谈所记的这一传承系统未必精确。班固在《儒林传》的赞中追忆西汉官学初立时的情况说:“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620~3621页。杨何本是田何的再传弟子,所传即田何之易学。当时传自田何的易学为唯一的官方易学,所以掌管官方记录的太史公司马谈追记易学的渊源,也只能是沿着他的老师杨何上溯田何的易学来源,但这并不表明,传自孔子的易学只有田何及其后学所追记的这一支。
司马迁在著《史记》时,将其父追记的自己的易学渊源,当作自孔子以来易学传授的唯一系统收入《儒林列传》。但丁宽、周王孙、服生等的易学并未中绝,尤其是丁氏易学,经田王孙、施雠、孟喜、梁丘贺等后学的弘扬,至汉宣帝时已大显于世,施、孟、梁丘各自成家,成为易学中影响最大的一支。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易学还是颇重师承渊源的。孟喜“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此事被其同门梁丘贺揭破,谓:“田生绝于施雠手中,时喜归东海,安得此事?”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599页。梁丘贺不惜开罪同门孟喜,力证孟喜之象数易学并非出自师门,从一个侧面体现当时学者们维护师门易学纯洁性的决心。孟喜也因为不能坚守师法而为汉宣帝所轻,“博士缺,众人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599页。梁丘贺本从杨何弟子京房学《易》,他之所以被汉宣帝征召为郎官,正是因为他京房弟子的身份。所以,在当时如此看重易学师承的情况下,学者们重视记录自己的易学渊源,明己之易学所出,也是很正常的事。因而记录这一易学传承体系的,当不仅杨何、司马谈,丁宽及其弟子也应对这一传授体系代有所记录。班固作《汉书》时,史料较司马迁时代更为详备,《史记》所不载的,《汉书》作了补充;《史记》所载有误的,班固据其他史料予以订正,这样的推测应是合理的。班固据刘向《七略》所作的《艺文志》,对丁宽、服生、周王孙及其弟子蔡公等人的易学著作都有收录,因而我们有理由相信,班固看到了许多由丁宽及其后学、服生、周王孙及其弟子蔡公等人所保留下来的易学资料,其中就包括易学的传承体系,并据之对司马迁所记的得自其父的易学传承系统加以修订,这就是《史记》《汉书》二书所载易学传承系统有所不同的原因。
《汉书·艺文志》叙述孔子卒后儒家经典传习的情况云: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故《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从衡,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1页。
据此,则在孔子之后,本来“《易》有数家之传”,并非如《史记·儒林列传》《汉书·儒林传》所载的只有一条单线传承。
所以,司马迁和班固所记载的商瞿至田何的传承,只是数家中的一家,甚至更有可能是一家中若干支派中的一派而已。而“这些传《易》者,多是楚、江东、燕等在边鄙的人物,最后在齐尤盛行”及“师弟子之年,皆相去五十四五。师必逾七十而传经,弟子皆十余岁而受业,乃能几及”,这两个情况虽然看起来不太符合一般学术传承情况,但并非绝无可能存在,只是概率较小而已。如果是数家中有这么一家甚至一家若干支派中有这么一派,其实不足深怪。幸运的是,这一派经田何在汉初的传播,得以发扬光大,逐渐成为儒门易学主流,至杨何时被立为官学,成为官方认可的经典。为巩固自己的官方地位,得以立为官学的流派往往视其他流派为竞争对手,不遗余力地打压,这在汉代的学术界是普遍现象。《诗》学内部,江翁对王式的排挤堪称典型。
(式)既至,止舍中,会诸大夫博士,共持酒肉劳式,皆注意高仰之。博士江公世为《鲁诗》宗,至江公著《孝经说》,心嫉式,谓歌吹诸生曰:“歌《骊驹》。”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今日诸君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江翁曰:“经何以言之?”式曰:“在《曲礼》。”江翁曰:“何狗曲也!”式耻之,阳醉逿坠。式客罢,让诸生曰:“我本不欲来,诸生强劝我,竟为竖子所辱!”遂谢病免归,终于家。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610页。
王式精于《诗》学,受到博士们的拥戴,“世为《鲁诗》宗”的江翁生怕王式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进而损害到自己的利益,在王式指出自己的错误之后,竟当众辱骂,终致王式终老于家,可见当时学派斗争之激烈。一派一旦得势,往往有极强的排他性,千方百计地垄断学术。田何易学一派独大,不可能不摈排其他学派。其他流派则由于不可知的原因日益式微,鲜有知名学者,所以《史记》《汉书》之《儒林传》在易学方面以收录田何后学为主,田何易学传承渊源遂得以大白于世。
何泽恒所谓颜渊、子贡、子夏、子游等得意门生都不获孔子传《易》,偏偏籍籍无名的商瞿独得垂青,仍是把《史记》《汉书》所记的田何一系当作儒门易学唯一的传承。倘若果真如此,则田何之前,每代只传一人,自田何,始传授多人,也让人难以理解。在田何一系外,显然还有别的易学流传。孔子传《易》,也绝非独传商瞿一人,从出土的《帛书周易》来看,不少孔门弟子都曾向孔子请教过《易》,其中子贡赫然在列。而现存文献中也保留了子夏传《易》的蛛丝马迹。
《帛书周易》本文所引《帛书周易》内容,皆以廖名春《帛书周易经传释文》为主,见廖名春《帛书周易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359~400页。并参考其他校释。之《二三子》篇之内容,即为二三子向孔子请教易学问题。虽未明云二三子为何人,但从讨论问题之广博来看,绝非萍水相逢偶然为之,其人当是孔子弟子。而《要》篇则保存了子贡与孔子讨论《易》的宝贵资料:
子赣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智谋远者,卜筮之繁。’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缗夫子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夫子曰:“君子言以矩方也。前羊而至者,弗羊而巧也。察其要者,不诡其德。尚书多疏矣,《周易》未失也,且有古之遗言焉。予非安其用也,予乐(其辞也。予何)尤于此乎!”
类似的子贡问、孔子答共三则,足征孔子之易学,固已传子贡矣。此外,《昭力》《缪和》两篇,也是关于传《易》的内容,学《易》者为昭力、缪和等人,传《易》者虽未明言为孔子,但据“子曰”而言,似亦为孔子,因为就现存资料而言,“子曰”还找不出不是“孔子曰”的例证。
《子夏易传》今本虽为伪书,但却透露出子夏也存在传《易》的可能。清人姚振宗所辑《七略佚文·六艺略佚文》谓“《子夏易传》,汉兴,韩婴传”,其下又有“西河、燕、赵之间”之语姚振宗:《七略佚文》第二《六艺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110页。。韩婴是汉代儒家另一易学大家。《汉书·儒林传》云:
韩婴,燕人也。孝文时为博士,景帝时至常山太傅。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为之传。燕、赵间好《诗》,故其《易》微,唯韩氏自传之。武帝时,婴尝与董仲舒论于上前,其人精悍,处事分明,仲舒不能难也。后其孙商为博士。孝宣时,涿郡韩生其后也,以《易》征,待诏殿中,曰:“所受《易》即先太傅所传也。尝受《韩诗》,不如韩氏《易》深,太傅故专传之。”司隶校尉盖宽饶本受《易》于孟喜,见涿韩生说《易》而好之,即更从受焉。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613~3614页。
孟喜本从丁宽弟子田王孙受易学,其易学的主要渊源还是来自丁宽,属于田何一派。从“盖宽饶先受易于孟喜,见涿韩生说易而好之,即更从受焉”来看,传自韩婴的易学与传自田何的易学并不一样。韩婴的著作今存《韩诗外传》十卷,其中也保留了一些韩婴的易学学说,同时也可推断出易学在韩婴学说中所占的重要地位。《汉书》也未记韩婴易学所从受,但从其传《子夏易传》来看,他很有可能是子夏易学的传人。
据《汉书·艺文志》,系于韩婴名下的易学著作为《韩氏》二篇,至于刘向《七略》所著录的《子夏易传》,则不见于《汉书·艺文志》,这一现象引起了后世学者的种种猜测。余嘉锡等以为,《汉书·艺文志》所收易传《韩氏》二篇,即刘向《七略》所著录之《子夏易传》,只是被班固改了名字,这一猜测无疑最为合理。因为班固《汉书·艺文志》本是损益刘向《七略》而成,其自注云:“入三家,五十篇,省兵十家。”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81页。《子夏易传》不在所省之列,必然保存在《艺文志》中,而《七略》又明言《子夏易传》乃韩婴所传。但接下来余嘉锡认同前人《子夏易传》之“子夏”与孔子弟子子夏无关说,并以“子夏”为韩婴或韩婴之孙韩商之字。以上所引余嘉锡的观点见《古书通例》卷1《案着录》之《汉志着录之书名异同及别本单行》,《目录学发微》,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第205~209页。这一观点其实不能成立,原因如下:据《七略佚文》,刘向《七略》所著录韩婴诗学著作甚多,均作《韩故》《韩内传》《韩外传》《韩说》等,不以字命名,亦无“韩婴传”三字。而著录其他易传,具以“易传某氏”为名。不合但于韩婴所作之易传以字命名。且就今之所见《七略佚文》,其著录汉人著作,或以姓氏(如《欧阳章句》)或以名(如《许商五行传记》),同姓氏者则以大、小作区别(如《大夏侯章句》《小夏侯章句》),从未见以字命名者。《子夏易传》果为韩婴或韩商所作,以例应作《易传韩氏》或《易传小韩氏》。所以,从命名来看,《子夏易传》不应为韩婴或韩商所作。《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司马迁:《史记》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第2203页作为孔门文学科佼佼者的子夏,又曾经从事过讲学,有学说或著作传世,也符合逻辑。而韩婴传学之地西河、燕、赵之地与子夏讲学之地有重合处,他继承子夏的学术是极有可能的。综上,则韩婴所传易学,极有可能源自子夏。而韩婴所传的易学,更是田何一系外别有易学流传的铁证。
此外,荀子也多次论述过《易》。荀子之易学,亦不在商瞿——田何一系的传承体系中,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商瞿——田何的传授系统只是汉代经师追记他本人的易学来源,所记的并非从孔子开始的整个易学传授史。
其实,在汉初易学的传承中,田何弟子周王孙所传的“古义”也是有别于田何易学的一种。在田何的五个传人中,丁宽在汉初易学传授中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不仅从田何受《易》,还从田何弟子周王孙受易学“古义”,即《周氏传》。丁宽从田何受易,“学成,何谢宽。宽东归,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597页。可见丁宽尽得田何易学。丁宽至洛阳,“复从周王孙受古义,号《周氏传》。”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597页。关于周王孙的“古义”易学,刘大钧曾经作出这样的推断:“帛本《易》当属周王孙《周易》‘古义’,号《周氏传》者的可能性较大,但也不排除其他的各家。”刘氏还将周王孙的“古义”定为田何所传:“当时田何传《易》,除有今本卦序的‘今义’外,尚有传于周王孙的‘古义’。估计为了避免‘后世之士疑丘’,故‘古义’只秘传给个别弟子,并不公开传授。周王孙传丁宽,丁宽传田王孙,田王孙传孟喜。”并将此“古义”的传承定为:“田何——周王孙——丁宽——田王孙——孟喜——焦延寿——京氏”。刘大钧:《今、帛、竹书〈周易〉综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112~116页。这样,把《帛书周易》推定为周王孙之“古义”,并以为得自田何,且此“古义”为后来京氏易学之祖。笔者很难认同刘氏的推断。刘氏做出此论断的依据是“西汉《易》本由田何一人传之”,因而断定无论是周王孙的“古义”,还是后来的“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都应出自田何。事实上,前已言之,汉初易学的传授要复杂得多,传《易》者也绝非田何一人。周王孙“古义”易学不太可能也传自田何,理由如下:其一,如果丁宽未能尽得田何之易学,则田何不应该主动谢绝丁宽的继续学习,并于丁宽东归之际说出“《易》已东矣”的话来。所谓“《易》已东矣”,当是田何倾囊相授之后的话。其二,如果像刘大钧先生所说的那样,田何只把“古义”秘传周王孙一人,而不传丁宽,则田何也一定会叮嘱周王孙谨慎选择传人。田何只传周王孙而不传“读《易》精敏”的丁宽,说明丁宽非其人。周王孙在丁宽东归途中即将田何秘传的“古义”传于丁宽,岂不违背师教?于情于理均不太可能。其三,如“古义”为田何所传,如刘大钧先生所做推断,则“田何曾授《易》给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等四人(笔者按:其实还有梁项生)。……故田何所授四家之《易》当有不同。”则是田何本身兼通两种易学,一为传于丁宽等的易学,一为传于周王孙的“古义”。那么田何这两种易学又从何而来?田何易学传自孙虞子乘,以此上推,以至孔子,则是孔子所传的易学本身即是两种,也即自孔子传《易》以至田何,皆为兼传“古义”及汉初通行之易学。何以自孔子至田何之师孙虞子乘两种易学皆可同传一人,而到了田何则分开传授?甚不合情理。所以周王孙之“古义”,必非受自田何,乃是别有人所传。西汉被称为“王孙”的,并不是寻常百姓,都是周天子或诸侯王的后代。周王孙为洛阳人,而洛阳是东周王朝之故都,所以周王孙极有可能是东周王室的后裔。周王朝在“学在官府”的时代是曾经的文化垄断者,衰落后,也是最主要的文化保存者。《周易》成型于周文王之手,本是周王室家传之学,所以周王孙保留易学之“古义”,是极合情理的事情。周王孙的《周氏传》,也即所谓“古义”,正是易学别有流传的另一佐证。
《汉书·艺文志》载:“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汉兴,田何传之,讫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1704页。班固本于刘向《七略》而作的《艺文志》,只是说田何传《易》,并不是说传《易》者唯田何。所谓“传者不绝”,当是指传易学者较多,易学广为流传,与“《易》有数家之传”所言一致,并非指易学传授一线不断绝。另外,就先秦易学发展来看,易学也并非为儒家所垄断。如蔡泽曾引《周易》“乾”卦爻辞“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来阐述“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这一道理。司马迁:《史记》卷七十九《蔡泽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第2422页。而蔡泽本人并非儒者。民间费氏易学、高氏易学显然不属于田何易学一系,实为易学在民间流传的明证。《汉书》谓费氏易“长于卦筮,无章句”,又说高氏易“其学亦无章句,专说阴阳灾异”。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602页。而卦筮和阴阳灾异正是正宗的孔门易学所排斥的东西。
《汉书·儒林传》还提到“齐即墨城,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597页。。《史记·儒林列传》也谓“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第3127页。。两书俱未言其易学之所从受,如果其易学来自田何一系,则应该明言其师承,因为汉之后田何一系易学传授记载得相当清晰。由此可知,他们的易学很可能并非来自田何一系,其学术渊源已经不可考知。“言《易》者本之田何”,只能说明他们的易学受到过田何的重大影响。因为最初(建元五年)立为官学的就是田何的再传弟子杨何,若欲求官干禄,就不能不向官学靠近。《史记·儒林列传》于此称“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更能揭示这一现象的本质。一种极为可能的情况是,由于其他的易学未被立为官学,故其学术渊源也未被记录下来。他们以易学得高官,又被列入《儒林传》,再次证明汉初传《易》者绝非田何一人,并且在儒家内部,也别有易学流传。
《诗》学的著名传人辕固生的思想学说也明显地受到易学的影响。《汉书·儒林传》记载了他与黄生在景帝面前的一场学术争论:
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杀也。”固曰:“不然。夫桀纣荒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因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弗为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贯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南面,非杀而何?”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上曰:“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3612页。
辕固生关于汤武革命的观点,显然是受到《周易》“革”卦彖辞“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的影响,承认汤放桀、武王伐纣的合法性、合理性。我们不能肯定辕固生也是易学的传习、研究者,但基本可以肯定他也受到了易学的影响。《汉书·儿宽传》又载:“梁相褚大通五经,为博士。”班固:《汉书》卷五十八《儿宽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第2633页。儿宽曾从之学习,则褚大之《易经》受自何人,亦不载,似亦非田何一系。
综上,汉初儒家的易学流传,并非只有田何一系。《史记》《汉书》所载的易学传承渊源,很可能是田何或其后学的追记。但田何在汉初以专门传易而知名,他的后学杨何被立为易学博士,成为最早被官方认可的易学,田何易学也就成为官方易学的主流。田何易学在传承的过程中,不断吸取、融合别的易学,其后学也逐渐分流,各自成家。周王孙的易学“古义”在这一融合的过程中与田何易学融合,是为丁宽一支易学流派。韩婴之易学在汉初也有传授,但并未得到官方的认可。
厘清《史记》《汉书》所载易学传授系统的真实面目及易学各派的流传,则不难发现,“孔子传《易》”说很难被驳倒,虽然“十翼”未必完全出自孔子之手。在《论语》中孔子多次这样评价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程树德:《论语集释》卷十三《述而上》、卷十四《述而下》,北京:中华书局,1990,第431、480页。、“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程树德:《论语集释》卷十七《子罕上》,第578页。。据《左传》记载,《周易》在孔子所处的时代广泛流行。《左传·昭公十二年》载:
南蒯枚筮之,遇《坤》之《比》,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也,示子服惠伯,曰:“即欲有事,何如?”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黄,中之色也。裳,下之饰也。元,善之长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饰。事不善,不得其极。外内倡和为忠,率事以信为共,供养三德为善,非此三者弗当。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且可饰乎?中美能黄,上美为元,下美则裳,参成可筮。犹有阙也,筮虽吉,未也。”《左传·昭公十二年》,《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79,第2063页。
当时人们不仅以《周易》的象数占筮吉凶,还运用义理、结合人事来判断,对事情的当否作出预测。而自任周文化的继承者的孔子,“夏礼,吾能言之”、“殷礼,吾能言之”,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五《八佾上》,第160页。偏偏对周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周易》不加学习、研究,也不合情理。否定孔子传《易》者,多同时否定孔子删《诗》《书》,如此则孔子不仅不作,而且不述,与孔子自谓“述而不作”不符。另外,《吕氏春秋》卷二十二《慎行·壹行》载:“孔子卜,得贲。孔子曰:‘不吉。’子贡曰:‘夫贲亦好矣,何谓不吉乎?’孔子曰:‘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贲又何好乎?’”《吕氏春秋》卷二十二《慎行论·壹行》,长沙:岳麓书社,1989,第207页。《韩诗外传》卷八载:“孔子曰:‘《易》先《同人》,后《大有》,承之以《谦》,不亦可乎?’”在战国秦汉时期,孔子曾经研究过《周易》是得到学者们认可的。《吕氏春秋》的成书,去孔子不过二百三十多年,所记应该有较高的可信度。
此外,《帛书周易·要》所载孔子的话“吾好学而才闻要,安得益吾年乎”与《论语》中“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意思相近,可以相互印证,足证所谓《鲁论》“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为无稽。“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囊”与《史记·孔子世家》之“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相符。孔子“《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的言论与《论语》中他“不占而已矣”的话也若合符契。而《缪和》篇所记孔子对“恒卦”的解说,也说明《论语》记载的孔子所引“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就是“恒卦”卦辞,并非谚语。以上说明,孔子传《易》,信而可征。
儒家所传授的易学是否源于孔子,不单纯是个学术问题,更关涉到易学的权威性。孔子很早就被尊为圣人,在世时即被称为“天纵之圣”。《论语·子罕》: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
其实,推尊孔子的不仅是孔门弟子,《论语·八佾》: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即使在“焚书坑儒”的秦帝国,孔子的地位其实也不低。秦始皇欲坑儒,其长子扶苏进谏,即以“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为辞,希望将他们赦免。虽然未被秦始皇接受,也可以反映出孔子在秦帝国时期就是受人推尊的先贤。汉初文化的建设,即是复兴儒学,把在民间流传的儒学逐渐官学化,并定为国家意识形态。在这一过程中,孔子的地位也逐渐提高乃至神圣化。易学传自孔子,为六经之一,自然是汉初政治建设的权威性理论资源。事实上,在汉初这一点也为儒者所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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