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李倬》原文、注释、赏析

李倬

【原文】

李倬者福建人，乾隆庚午贡生，赴京乡试，路过仪征。有并舟行者，自称姓王名经，河南洛阳县人，赴试京师，资费不足，求李挈带①，李许之。同舟言笑甚欢，出所作制艺，亦颇清雅，惟篇幅稍短耳。与共食，必撒饭于地，每举碗，但嗅其气，无一粒纳喉者。李疑而憎之，王似解意，谢曰②：“某染膈症，致有此累，幸毋相恶。”既至京师，将赁寓所。王长跪请曰：“公毋畏，我非人也。乃河南洛阳生员，有才学，当拔贡，为督学某受赃黜落③，愤激而亡。今将报仇于京师，非公不能带往。入京城时，恐城门神阻我，需公低声三呼我名，方能入。”其所称督学某，即李之座师。李大骇，拒之。鬼曰：“公党师拒我，我行且祟公。”李无奈何，如其言。

舍馆定，即往谒座主。其家方环泣，声达户外。座主出曰：“老夫有爱子，生十九年矣，聪明美貌，为吾宗之秀。前夜忽得疯疾，疾尤奇，持刀不杀他人，专杀老夫，医者莫名其病，奈何？”李心知其故，请曰：“待门生入视郎君。”言未毕，其子在内笑曰：“吾恩人至矣，吾当谢之，然亦不能解我事也。”李入室，握郎君手，语移时。旁人不解，更骇愕，都来问李，李告之故。于是举家跪李前，求为关说。李谓其子曰：“君过矣！君以被黜之故，气忿身死，毕竟非吾师杀君也。今若杀其郎君，绝其血食，殊非以直报怨之道④；况吾与君有香火情，独不为我地乎？”其子语塞，瞋目曰⑤：“公语诚是，然汝师当日得赃三千，岂能安享？吾败之而去足矣。”手指曰：“某室有玉瓶，价值若干，为我取来！”至则掷而碎之。又手指曰：“某箱内有貂裘数领，价值若干，为我取来！”至则举火焚之。事毕，大笑曰：“吾无恨矣！为汝赦老奴。”拱手作去状，其子霍然病已。

李是年登第，行至德州，见王君复至，则前驱巍峨，冠带尊严，曰：“上帝以我报仇甚直，命我为德州城隍。尚有求于吾子者，德州城隍为妖所凭，篡位血食垂二十年⑥。我到任时，彼必抗拒，吾已选神兵三千，与妖决战。公今夜闻刀剑声，切勿谛视，恐有所伤。邪不胜正，彼自败去。但非公作一碑记晓谕居民，恐四方未必崇奉我也。公将来爵禄，亦自非凡，与公诀矣。”言毕拜谢，垂泪而去。是夜，闻城内外兵马喧然，至五鼓始寂。李诘朝往城隍庙焚香作记⑦，其道士已磨墨相待，云：“昨夜大王到任，托梦贫道，教相迎也。”李为镌石立碑，今犹存德州大东门外。

【注释】

①挈（qiè）带：携带，带领。

②谢：道歉。

③黜（chù）落：旧指科场除名落第，落榜。

④以直报怨：用正直之道对待有怨恨的人。

⑤瞋目：瞪大眼睛表示愤怒。

⑥垂：快要，将近。

⑦诘朝：清晨。

【译文】

李倬，是福建人，乾隆十五年（1750年）的贡生，他上京城参加乡试时，路过仪征。有另一条船上自称叫王经的人，说是河南洛阳人，因为上京赶考的路费不足，请求李倬带着他同船而行，李倬答应了。两人一路谈笑风生，十分投机。王经拿出他所写的文章，李倬看了，觉得很有几分清雅，只是篇幅有些短小。一起吃饭时，他常常把饭撒到地上，每次捧起饭碗，只是闻闻味道，并没吃下一粒米到肚里。李倬不禁疑惑起来，开始讨厌他。王经好像察觉到了李倬的意思，带着歉意地说：“我隔膜染病，才有这些麻烦，千万不要因此嫌弃。”到了京师后，两人准备找一个旅馆住下，王经突然跪下，请求原谅地说：“相公你不要害怕，其实我不是人，我是河南洛阳的生员，算是有些才学，按理应该被选为贡生，结果却因为督学某某收了赃款让我落榜，我激愤而死。现在便准备来京师报仇，除了你，没人能带我前往了。等入城时，怕守在城门的神灵会阻挡我，到时需要你低声叫我姓名三次，我才能够进城。”他所说的督学某某，就是李倬的恩师。李倬大惊，拒绝了他。王经道：“你如果袒护你的老师而拒绝我，我就会跟着祸害你。”李倬没办法，只能照做。

客店找好后，李倬便去拜访老师，老师家人正围在一起哭泣，哭声传出户外。老师出来告诉李倬说：“老夫有一爱子，今年十九岁。人既聪明又漂亮，是家里一个好苗子。前天夜里忽然发了疯病，病得很奇怪，他拿刀子不杀别人，就是要杀我。医生也不知是什么病，该怎么办呢？”李倬心知原由，说：“待学生我进去看看令郎。”话未说完，老师的儿子在里面笑着说：“我的恩人来了，我要谢谢他，但也不能解决我的事情。”李倬进入房间握住老师儿子的手，两人谈了好久。旁人不明其故，很是吃惊，都来询问李倬是咋回事。李倬如实相告，于是全家人齐齐跪倒在他面前，请他代为劝说。李倬告诉老师儿子说：“你做得也太过了，你是因为落榜而气死，毕竟不是我老师杀了你。如今你若是害死他儿子，让其绝后，这也实在不是‘以直报怨’的办法。何况我和你有结义之情，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吗？”公子一时语塞，瞪着眼睛说：“你的话没错，但你的老师收过三千两赃款，怎能安心享用呢？我要毁了这些东西再走，以解心头之恨。”他用手指着说：“某某房间有玉瓶，价值多少，帮我拿来。”把它在地上摔碎。又用手比划着说：“某个箱子里有几件貂皮大衣，价值多少多少，也帮我取来。”拿来立刻用火烧掉。按如此所说，做完后，他大笑着说：“我没有什么可恨的了，就为你赦免这个老奴才吧。”他拱手告别离开了，老师儿子的病立马好了。

李倬这一年中举，途经德州，见到王经又来找他。王经穿戴尊贵，身前有不少威风的手下开道，说：“上天因为我以正直的方法报仇，命我来做德州的城隍。我有一事要请兄弟帮忙，德州城隍一职被妖怪占据，受人祭祀供奉快二十年了。我来上任，他一定会抵抗，我已经选好三千神兵，与妖怪决战。今夜你听到刀剑之声，千万不要察看，我怕会伤到你。邪不胜正，它一定会失败逃走。但如果你不做一块碑来记载此事，让百姓都知道，我怕周围的人未必会尊敬和供奉我。做一块碑，将来你的官位俸禄必定非凡，我要和你诀别了。”说完后，王经拜谢李倬，洒泪而去。当夜，李倬听到城内外兵马一片喧哗，直到五更才安静下来。一大早，李倬就赶往城隍庙进香并作文记载，庙里面的道士已经磨好墨在等他，道士说：“昨夜城隍大王到任，托梦给贫道，叫我在这里迎接相公。”李倬把这些事都刻在了石碑上，直到今天还保存在德州的大东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