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论嫉妒

在人类的各种情感中，再没有哪种能比爱情和嫉妒更令人神魂颠倒、难以自拔的了。这两者都能激发出强烈的欲望，并且很容易使人陷入自我想象和猜测之中不能自已。此外，这两种感情都很容易通过眼神流露出来，尤其是在被关注对象的面前。如果世上真有迷惑人心这类事的话，以上这些例子就是。

同样，我们看到，《圣经》中将嫉妒称之为“凶恶之眼”，而占星学家把造成不良影响的星象称作“凶象”。这就是说，为人们所公认的是，人在处于嫉妒中时，能将恶毒与灾难投射到眼神所注目的地方去。

不仅如此，有一些人还好奇地发现，当被嫉妒者背负盛名，享受成功之时，嫉妒的眼神往往杀伤力最大。因为一方面，此种情况下的嫉妒之情最为强烈，而另一方面，此时被嫉妒者的春风得意正溢于言表，从而更容易成为打击的目标。

不过，暂且抛开这些奇妙的话题不论（尽管它们在适当的地方也并非不无意义），让我们先来探讨一下哪些人容易嫉妒别人，哪些人容易遭人嫉妒，以及公妒和私妒之间有何区别。

无德之人常常嫉妒别人身上的美德。因为人的心灵若是不能从自身的善行中得到滋养，就必须要从他人的缺点中寻求慰藉。两者缺乏其中之一，都可以通过另一种弥补。一个人若是没有可能达到别人美德的高度，就会寻求破坏他人幸福的途径，以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爱多事、爱打听的人，往往善于嫉妒。因为打探关于别人的事情，并为此周折劳神，并不是因为这些事都与自己息息相关，而只是因为他能够从旁观别人的祸福中，享受到某种观看戏剧般的乐趣。

而那些埋头专注于自己事业的人，是没有工夫去嫉妒别人的。因为嫉妒是一种游移不定的情绪，它居无定所，只会在大街上徘徊以寻找目标。正所谓“好管闲事者必定用心险恶”。

出身贵族的人，常容易对后起之秀的飞黄腾达流露出嫉妒之情，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改变了。这就如同视觉上的错觉，别人的前进往往让他们感到自己的后退。有某种难以克服的缺陷的人——如残疾人、宦官、老年人和私生子都善于嫉妒。因为他们无法弥补自己的短处，便会想方设法地竭力削减别人的长处。除非这种缺陷出现在一个非常勇敢并具备英雄般伟大品质的人身上，而他决意将这种身体上的残疾转化为荣誉的一部分时，才不会如此。这种品质会促使他将天生的缺陷变成自己荣誉的一部分。对此，人们会说，一个宦官或是跛子，背负着残疾的耻辱，竟能成就如此的伟业，真可谓是光荣的奇迹。例如历史上的宦官纳尔西斯、跛子阿盖西劳斯和帖木尔一样40。

经历过巨大的灾难或各种不幸之后东山再起的人，也极易嫉妒别人。因为这些人好像被时间所遗弃了一样，乐于将别人受到的伤害，看做是对他们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的最好补偿。

那些心浮气躁、虚荣心甚强，渴望事事占尽先机、胜人一筹的人是无时无刻不嫉妒他人的。他们从来不缺乏嫉妒的对象，因为在他们试图独占鳌头的领域，总有一些人会胜过他们。阿德里安皇帝41就是这样，他极其妒忌诗人、画家和手工艺人，因为他自己也很想在这些领域一统天下。

最后，那些近亲、同事以及一起长大的伙伴，最容易在身边的同辈升迁或发达时，产生嫉妒心理。因为别人的成功和升迁提醒了他们自己碌碌无为的现状，这种落差感深铭于他们心中，难以磨灭。此外，这种同辈间的升迁腾达还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而嫉妒之情此时也会随着别人的议论而加剧。

该隐对他的兄弟亚伯的嫉妒就极其卑鄙恶毒，因为亚伯的献祭品更受到上帝的偏爱，然而当场却并无其他人注意到42。关于哪些人善于嫉妒就谈到这里。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哪些人易于遭人嫉妒，哪些人不易遭人嫉妒。首先，品行高尚的人在得到升迁提携之时不易遭人嫉妒。因为他们的幸运似乎是理所应得的。没有人会嫉妒别人收回的债务，却会嫉妒别人额外得到的报酬或奖励。此外，当人们将自己与他人进行比较时，嫉妒之情就会油然而生，而没有比较的地方就不会产生嫉妒。因此，除了国王之外，没有人会嫉妒国王。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出身卑微的小人物在他们初露头角之时最容易引人嫉妒，随后这种情绪便会日益减弱。反之，那些享有盛名的成功人士，则会因为他们的幸运持续得过久而最遭人嫉妒。因为，到了一定的时候，尽管他们的美德一如既往，却比不上之前那样光彩夺目，引人注意了，因为在后起之秀的衬托下，他们原先的光芒已经黯然失色了。

世袭贵胄的称号很少遭人嫉妒，似乎贵族们优越的家世是与生俱来的。此外，他们的显贵似乎并没有给他们的幸运增色多少。嫉妒就好像一束阳光，它照射在堤岸或陡峭的斜坡上时，比照射在平地上时所产生的热量更多。同样的道理，那些地位逐步提升的人，较之一夜之间飞黄腾达，跻身权贵之列的人要少招人嫉妒。

那些付出了巨大的艰辛、重重的忧虑以及危难风险而获得的荣誉，是不大受人嫉妒的。因为人们认为他们的荣誉得来不易，并且有时还会心存怜悯，而怜悯之心往往是根除嫉妒这一顽疾的良药。因此，我们常常看到，越是老谋深算、清醒冷静的政界人士，在他们身居高位，重权在握之时，往往越是会自怨自艾，哼唱着生活不易的咏叹调：“我们忍受着多大的痛苦。”他们的真实感受其实并非如此，而只是在减轻他们的成功所招致的嫉妒。但是，人们所能理解和同情的只是一个人不得不承担的义务，而不是他自己主动招揽的事务。因为再没有什么比无必要而野心勃勃的大权独揽更加遭人嫉妒的了。

一个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若是能够利用自己的优越地位来保护他的下属，使他们都充分拥有权利和地位，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消除嫉妒的呢？因为凭借这种方式，他和嫉妒之间就平添了层层屏障。

首先，最容易遭受嫉妒的人，是那些依仗自己雄厚的财力，傲慢不恭、目空一切的人。他们如果不能展现自己的伟大优越之处就无法忍受，无论是凭借外表的显赫还是依靠从反对者或竞争者那里获得胜利。然而真正的聪明人却宁愿沦为嫉妒的牺牲品，在对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情上受人压制甚至刁难，让别人占据上风。然而，真实的情况是，若是以一种淡然坦诚的态度对待财富，而不带丝毫的傲慢和虚荣之情，比以奸猾而狡诈的态度处事更少遭人嫉妒。因为后一种情形只会表明当事人公开否认自己的财富，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缺乏价值，配不上如此的幸运。其结果只能是教唆别人来嫉妒自己。

最后总结一下这一部分。就像我们之前说的，嫉妒的行为有一点接近巫术的性质。因此要治疗嫉妒，除了像祛除魔力一样将它转移到别人身上之外再无别的方法。为了达到这种目的，那些比较明智的大人物往往让旁人抛头露面，以把那些原本针对自己的嫉妒之情转嫁到别人身上去。这些替罪羊有时是大臣或仆人，有时则是同事或伙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愿意充当这类角色的大有人在，他们往往野心勃勃而又天性鲁莽，一旦拥有某种权力和职务，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接受某项差事，以为这样便得到了管事的权力和机会。

现在来谈谈公众的嫉妒。如果说私妒百害而无益，那么公妒多少还有一点好处。因为公妒正如古希腊的贝壳放逐法43，可以让某些身居高位的人在权倾一时的时候受到压制，有所收敛。因此，公妒对于大人物而言也是一种约束，可以将他们制约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嫉妒在拉丁语中叫做“in Vidia”，在现代英语中又称“不满”（dis-contentment），有关内容我将在《论叛乱》一文中详述。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公妒是一种疾病，一种传染病。就像传染病能够到达人体健康的部分，并使其感染一样，一旦人民对他们的执政者产生了这种不满情绪，那么即使这个国家最好的措施也将受到恶意中伤，以至于声名狼藉。因此那些笼络人心的伎俩起不了什么作用，而只能表明执政者的软弱无能与对嫉妒的恐惧之情。这种情绪就如同传染病，你越是畏惧它，就越是容易招惹它上身。

这种公妒，相对于君王或国家政体本身，似乎更加针对某些高官或重臣。但是，一条铁的定律是：如果一位大臣遭受到的嫉妒非常强烈，而他本人所犯的过失却微乎其微，或者嫉妒遍及的范围十分广泛，已扩展到一国之中的几乎所有的官员大臣身上，那么，这种公妒（虽然是潜藏着的）就真的是针对国家本身的了。关于公妒或不满，以及它与私妒之间的区别就讨论至此，关于私妒我们先前已经有所涉及。

这里再对嫉妒这种情绪做一点补充总结。在人类的一切情感中，嫉妒是最顽强、最持久的，而别的情绪不过是偶然有感而发。因此古语说得好：“嫉妒永不休假。”因为它总是在不停地寻找针对的目标。此外，人们还常常注意到，爱情和嫉妒往往使人消瘦，而别的情感却不会，因为它们不能持久。但嫉妒同时也是一种最卑劣、最邪恶的情感，因此这也正是魔鬼的本质。这个魔鬼在《圣经》中被称为“那个趁着黑夜在麦田里播撒种子的嫉妒者”44。正如一直以来所发生的一样，嫉妒总是在暗中偷偷行事，企图破坏如麦子一般好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