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论宗教统一》原文鉴赏
3.论宗教统一
宗教是维系人类社会的重要纽带之一。如果其自身能真正实现内部的统一,将自己约束在和谐统一的范围之内,那将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由于信仰与见解的不同而造成的争论和分歧,在异教徒看来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不幸。因为异教徒的宗教,注重的不过是仪式和典礼,而非某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在他们的教会中,主要的教长和长老都是诗人,由此你就可以推断出他们所信仰的宗教究竟是什么样的了。但是,真正的上帝有个特点,就是他怀有嫉妒之心18。因此,对他的崇敬和信仰绝不允许掺杂些许的杂念,而必须是纯粹、始终如一的,否则他就绝不能姑息容忍。所以,关于宗教的统一,我想有必要说几句,谈谈它的结果、界限,以及方式方法。
宗教统一的结果有两种(仅次于取悦上帝这件重中之重的大事):一种是针对不信教的教会之外的人,另一种是针对教会内部的信徒。对于前者来说,异端邪说和教会分裂无疑是最大的丑闻,其严重程度甚至超过了道德举止的败坏。因为,正如异物可以通过人体的伤口进入体液,从而导致腐败一样,精神上的腐败也会由此造成。
除了内部的分裂破坏,再没有什么能让教会之外的人望而生畏,教会内部的人避之不及的了。因此,每遇到这样的情形,就会有人说:“看哪,基督在那荒野之中。”另一人则说:“看哪,基督在圣坛之上。”这就是说,有些人在异教的秘密集会中寻找基督,另一些人则在教堂的外墙上寻找基督,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我们应常常想起基督的这句名言——“不要出去,也不要相信。”19
一位异教的神学家(他的职业性质使他理所应当地格外关注那些不信教的人)曾说:“如果一个异教徒进来,听到你们七嘴八舌、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他难道不会认为你们都疯了吗?”此外,可以确定的是,让无神论者和亵渎神灵的人听见宗教中有这么多相互矛盾和不和谐的意见,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这会让他们完全彻底地远离教堂,而高居于“亵渎者”的座椅之上。这不过是件小事,不足以证明如此严肃的问题,但确实恰到好处地表明了它所存在的缺陷。有一位善于讽刺的大师,在他看似高深叵测的图书馆的书录中列了这样一本书:《异端派的摩尔舞》20。确实,每一种教派都有其各自不同的形态,自我吹嘘难免引来世俗大众和下流政客的嘲笑,而这些人原本就很容易对神圣的事物心生不敬。
对于教会中的人来说,宗教统一的结果就是和平;而在这和平中则蕴含着无限的福祉。和平能够树立信仰,激发善心。教会外在的和平,则渗入宁静平和的内心。这样,以前用于撰写争议重重的文章这一苦差的精力,现在就可以转移到阅读、写作有关修行和献身方面的虔诚著作上来了。
关于宗教统一的界限,将其位置放正是极其重要的。在这一问题上,似乎存在着两种极端的观点。在某些宗教狂热者看来,所有的和解之辞都是面目可憎的。他们会说:“这是和平吗?和平与你有何关系?过来站到我的后面。”对于他们来说,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和平,而在于你追随的是何宗派。与之相反,有些对宗教事务不甚关心的人却认为他们可以通过折中和两面讨好的方式来巧妙地调和宗教问题上的分歧,好像他们要在上帝与人类之间做出仲裁一样。
这两种极端的态度都应当予以避免,而且是能够被避免的,其原因就在救世主基督亲自制定的那两条相反相成的条文,言语朴实却能自圆其说:“不和我们同一战线的,就是反对我们的;反之,不反对我们的,就是和我们同一战线的。”也就是说,要把宗教中那些根本的、实质性的观点和那些与信仰无关的意见、命令或出于良好意愿却干了坏事区分开来。在很多人眼里,这不过是桩他们已经做到了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这件事如果做的时候能少些偏见,那么就会得到更为广泛的拥护了。
关于这一点,我只能就自己仅有的经验给出这点意见。人们应当留意,谨防上帝的教义被两种争议所割裂。一种是,当所争论的观点过于细小琐碎,不值得为之大动肝火,激烈争执。一位教父曾经这样说过:“耶稣基督的衣服确实是天衣无缝的,但是教会的外衣却是缤纷多彩的。”因此,外表可以多种多样、绚丽多姿,但教会却不能四分五裂,其本质必须一致。和谐统一与专制划一是两回事。另一种情况是,争论的问题较为重大,而且过于微妙或晦涩;以致这种争论变得玄妙机巧却又不切实际。一个判断力和理解力俱佳的人,有时候也应该听听一些无知者的不同意见,并且心里明白,这些人虽然表面上争论得不可开交,但实际表达的却是同一个意思,虽然他们并不愿意承认。
如果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这种判断力的差异,随它去吧。我们难道相信高高在上、全知全能的上帝会洞察不出愚弱的世人在他们所争论的问题中,其实意思是相同的,所以愿意采纳双方的意见吗?圣保罗在他的警示录和戒律集里曾很好地表述过这种争论的本质,他说的大概是这样的意思:“避免使用新奇空洞的词汇或制造与真理相悖的伪科学。”人们创造出各种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冲突观点,并赋予它们新的含义,使得原本应该由意义支配的术语,现在却在实质上主宰了意义。
世间存在两种虚假的和平或者统一:一种是根植于盲从的愚昧基础上的和平,这就如同置身于黑暗之中,所有的颜色都没有分别一样。另一种是已经意识到了两种矛盾对立之间的基本区别,却硬要将其扯到一起去的和平。这里,有关和平的真理与谬误,就好像尼布甲尼撒二世21塑像的铁脚趾和上面的泥一样,也许能够相互黏合,却各成一体,铁是铁,泥是泥。
关于实现宗教统一的途径,人们必须留意,在获取或稳固宗教统一的过程中,切不可有损于仁爱大义,或有悖于人世间的基本准则。基督徒手中有两把剑,精神的和世俗的,两者各居其位,各司其职,维护着宗教。但是千万不应该去拿那第三把剑,那就是穆罕默德之剑,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剑。这也就是说,不可利用战争等武力的形式来传播宗教,或者借助血腥迫害和屠杀的手段逼人入教,除非是遇到有人公然的诽谤、亵渎教会或神灵,或者利用宗教从事对国家不利的阴谋、煽动或助长民众反叛的言行、促成阴谋或叛乱并授平民以武器使他们自相残杀等情况。诸如此类的旨在颠覆政府的举动都应予以制止,因为它们违背了天意。类似的行为就好像用上帝的一种训谕去否定另一种训谕;把人们看做基督徒,却忘了他们首先是人。所以当罗马诗人卢克莱修22看到阿伽门农23居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作为牺牲品献祭的那一幕时,叹息道:“宗教信仰竟然使人类犯下如此的罪恶!”
假如他听说了法国的异教徒大屠杀(1572年)和英国叛逆谋反的阴谋(1605年)后又当作何评论?恐怕他会比以前更加坚信自己的极乐主义和无神论的观点了。所以,在宗教信仰的问题上动用世俗的宝剑,一定要慎之又慎。将它交给平民大众掌管,实在是件荒唐恐怖的事情。这种做法只有再洗礼派24和其他一些狂热分子才会采用。
如果魔鬼说:“我要上升到至高的境界,就像至尊一样。”这固然是对神灵的亵渎言论;但是如果让上帝化为人身说:“我要堕落到地府,像黑暗之王那样。”这就是更为肆无忌惮的渎神之言了。但是,如果宗教事业堕落为谋杀君主、屠杀群众以及颠覆国家和政府的罪恶行径,这又比那些对神灵不敬的言行好到哪里去呢?这种行为无异于将圣灵的形象由鸽子变为兀鹰或乌鸦的模样,或者在基督教会的帆船上挂上海盗或刺客的旗帜。
因此,对于一切以宗教和信仰名义进行煽动的暴力行为,当务之急是让教会借助教旨和教令,君主运用他的宝剑,天下的贤能之士利用他们的学识——无论是宗教还是道德方面的,如同天神墨丘利使用它的神杖那样,将其无情地投向地狱,这一点是十分必要的。
无疑,在有关宗教的所有讨论中,一位基督教使徒的忠告是应该铭刻于心的:“人们的愤怒并不能体现上帝的正义。”
一位明智的教父也曾说过一句很值得注意,同时又非常坦诚的妙语:“但凡强迫人入教或是将信仰强加于人的人,多半是为了实现一己的私利。”